趙茜乖乖巧巧的,幾個小時過去,她像是被世界遺忘似的,仍然垂頭坐在審訊室裡,有人給她送過水和盒飯,吃得幹幹淨淨的碗筷已經收好了放在她腳邊。她癡癡地盯着某一個角落,雙眼裡透出心如死灰的絕望。
但有人突然沖進來的動作還是驚醒了她,她有些疲憊地擡起了頭:“陸警官?”
陸薇薇放棄了主審位,而是拖着闆凳坐到她面前,将椅背朝向她,叉開腿趴在椅背上,顯得悲傷又親密。
她隻覺這樣近的距離侵略性太大,有些不安地左右扭動,向後靠去,局促地說:“……對不起。”
“你還是知道說對不起的小孩啊,你明明是這麼好一個女孩子啊……”
隻一句話就讓她濕了眼眶,她迅速低下頭,喃喃道:“我也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去殺人,一個成年男人的頭骨那麼硬,力氣那麼大,我瘋了一樣才把他摁下去。他的頭發有汗也有血,油膩膩的,後來我的手沒辦法碰任何東西,一想起那種感覺我就忍不住吐,我完全睡不着,夢裡都是那種感覺,整整三天才恢複正常。但是後來我又夢到我姐,我都不記得她什麼樣子了。”
趙茜痛苦地擡起頭來,一張小臉被眼淚沖刷得幹淨又蒼白:“她第二次被我爸賣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人本性都是自私的,她本來可以不管我,但她在夢裡還是一遍又一遍地罵我,罵我為什麼不讀書,罵我退學怎麼對得起她,可是……從我拿着她的錢去讀書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對不起她了。”
陸薇薇喉間幹澀,幾乎發不出聲音,沉默了片刻之後才道:“你覺得你現在,就對得起她了嗎?”
“我欠我姐的,死了都是還不清的。我不求對得起她,隻求對得起我自己。”她眼底突然迸射出碧洗般澄澈幹淨的光芒,“你懂嗎,我不殺了于平偉死了我都是閉不上眼的!我知道我錯了,也知道我犯了法,不管怎麼判我我都認,最重不過一條命,我死而無憾。”
陸薇薇看着她,說:“你無憾,可我有啊。”
她頓了一下,又垂下頭去:“你是個好警察,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不,不是的。我能理解你恨于平偉,但你應該清楚,于平偉根本不是殺你姐的真兇!隻不過是有人要借你的手去殺了于平偉而已!”
“我心甘情願。”
“哪怕那個人是殺你姐的真兇你也心甘情願嗎?”
她臉上透出一種近乎蒼白的無力,淺淺地扯動嘴角笑了一下:“人有時候是要學會取舍的。我姐小時候也念過幾年書,她的字寫得比我漂亮多了,後來她被賣,第一次救回來的時候,婦聯的姐姐們還給她買了書本,她很高興地跟我說她要回去讀書,結果又被賣了,她那個死鬼老公死得皆大歡喜,她終于自由了,但她放棄了讀書選擇了我。我的力量是有限的,能殺一個人就夠了。如果時間來得及,我會回去殺了我爸。”
“可是你的時間是來得及的,于平偉死後我們整整一周才發現他的屍體,這一周夠你做完你想做的事了。”
她終于又落下淚來,喃喃道:“我在等你們發現我姐……我在等她,我想帶她回家。本來,應該先發現我姐,我把她的屍體帶回老家安葬,然後再殺了我爸。等我殺了他,于平偉的屍體也差不多暴露了,到時候你們很容易就會知道我是第一嫌疑人,我會回來自首,剛剛好。可怎麼就……偏偏是他死了也不安分!”
陸薇薇從沒想過屍體的發現順序原來還有另一重含義,但事已至此,到底是什麼原因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她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為什麼不直接把你姐安葬呢?”
“我要她的冤屈被人看到,她是被人殺害的!受害人不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安葬了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就算我知道兇手已經被我殺了,至少我也要讓人知道,我是因為給我姐報仇才殺人的!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姐的生平,知道我們的老家還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孩子小小年紀被當成貨物出售,婦聯也救不了我們,婦聯的姐姐說過,等我長大,要努力讀書,努力拯救所有人,我要去做,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鬧大了的事情才有關注,我姐活着的時候,沒有人尊重過她,至少她死了要被人看見……”
她想起一點一點把屍骨擺得端正又仔細的淩霄,還有好心村民找來那張泛黃的舊床單,至少……這個心願是被滿足的。
“那條小金魚呢?”
趙茜垂頭,輕輕呼出一口氣:“死了。”
“你明明已經把它救活了。”
“小金魚的命和我一樣,又不值錢,又脆弱,即使我好不容易把它救活,也很快就會死掉。”她緊了緊手,蒼白一笑,“這世界就是這樣,看起來人人平等,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明碼标價,而我和我姐都是最不值錢那一檔。”
“不。”陸薇薇搖了搖頭,“你說過你養魚很厲害,那條魚我見過,明明狀态不錯,是有人拿走以後幫你養了。”
她頓了頓,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它死了。”
“别傻了!我昨天去找你的時候魚還在,你今天來自首魚就沒了,區區二十四小時之内的監控,你以為我們會查不到你把魚交給誰了嗎?”
“沒用的,陸警官,是我殺的人,我認!”
“怎麼沒用!”她抓住趙茜的雙肩,用力搖晃起來,“你搞搞清楚,你是被人利用的,你是從犯!”
趙茜沒有退開她,隻是輕輕笑了笑,語氣裡像是談論剛剛的晚餐一般雲淡風輕:“我是學法的,陸警官,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等待我的是什麼。是我親手殺了于平偉,是我親自開車把他連鐵籠一起帶到水庫,也是我把他推到水庫裡去的,我确實算是自首,也确實态度良好,但我們家賠不起錢,最後還是會從重處理,你明白嗎,我一定是死刑。”
陸薇薇哽咽着松開了手,卻聽她仍然微笑着:“于平偉殺人,隻要給我爸多賠點錢,我爸就會出具諒解書,他就可能被輕判,這不公平。我殺了于平偉,從中捏造出來一個莫須有的主犯,把我親手殺人的事都怪罪到别人頭上,這也不公平。我償命,是我應得的報應。我隻是接受這一點。”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陸薇薇坐回去,整個人趴在椅背上,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一樣悠揚,娓娓道,“從前有個女孩,她從小就向往着警察這個職業,她努力讀書,去練體育,學跆拳道,别人做得好,她就比别人做得更好,從小,她就樣樣第一,她的人生裡不允許自己落于人後,永遠驕傲,永遠自滿,永遠做到最好。就算這樣,她也是吃了很多苦才考上警校的,又在警校夜以繼日地努力,别人提起她,隻會說那個第一,但她讀了那麼多年大學,甚至連校門口的小吃一條街都沒去過,拼了命才讓自己入學是第一,畢業是第一,優秀到畢業的時候各個隊伍都搶着要她。她隻想成為一個好警察,建功立業,除暴安良。”
“是你?”
她點了點頭,仿佛才回過神,但語氣裡的生疏落寞仍然像是在講一個别人的故事:“是。我從小要強,越是難的事,我越是要做到完美。我拼了命隻想做一個好警察,我想查案,抓犯人,坐在這個房間裡審訊,我要天底下所有的犯罪者聽見我的名字都膽寒,我要安撫每一個受害者的在天之靈,我要我手裡沒有破不了的命案抓不住的人,我要挽救每一個受害者的家庭。”
趙茜的雙手因不安和局促而攪動,隻能低下頭,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不,不是你對不起,你沒有明白!”陸薇薇突然拔高了語氣,雙眼流轉着微光,“這樣的我居然被派去卧底做賣.淫.女!我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拼了命一樣去努力,不是為了去治安辦幫他們抓一個皮條客的!而把我派過去的根本原因,隻是他們上層領導間的一些爾虞我詐,我像個棋子一樣被人從這個格子挪到那個格子,還要一遍遍強調,說是我人美高挑身材好才選了我,話裡話外像在奚落我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但我連生氣都沒有資格!”
她看着滿臉詫異的趙茜,低頭間有東西從臉上滾落下來:“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問心有愧啊!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這個任務放在心上,甚至從心底抵觸這個任務,我明明有一萬種應對方案可以确保任務繼續,我把酒瓶砸在于平偉頭上的時候滿腦子都是終于結束了,老娘不幹了!表面上治安辦很快沖進來把所有賣.淫.女都抓了,但實際上我親手搞砸了整個任務,我明明可以把那個逼你姐賣.淫,把你一步步害成這樣的人抓住的,但我沒有。于平偉殺了你姐的第一現場應該是負三層,但我連去都沒去過。你明白嗎,把你害成這樣的人是我啊趙茜!我好好履行我作為警察的職責,根本輪不到你動手殺人!你還可以念書,還可以考律師,可以脫離你的原生家庭,你明明是可以有未來的……你明白嗎……給你姐報仇的本來應該是我們警察,是我這個卧底警察的職責,是我害了你……”
趙茜作為被審訊的嫌疑人,居然手忙腳亂地反過來安慰她:“不是的!那個時候我姐已經死了,你什麼都做不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是,你姐是死了,可你沒有。你是活的,我本來有機會可以救你的。如果我沒有打傷于平偉,如果我做好卧底任務,如果……”
“沒有如果。”趙茜猛一下打斷,臉上忽然露出釋然而又溫柔的笑意,透過這張青澀笑臉,竟讓陸薇薇仿佛見到了那個已然化成白骨素未謀面的趙璐,“陸警官,你沒做錯什麼,你是一個很好的警察,我也是一個很好的律師,隻不過人與人的命運各有不同。你看到了我姐的冤屈,這就夠了。我們大家都是凡人,怎麼改得了命?你抓住他,又怎麼樣呢?八年?還是十年?就能換我姐姐一條命嗎?我不允許,我要他死。這是我的決定,跟你們抓不抓他沒有關系。就算他遭到法律的制裁,出獄以後,我還是會讓他給我姐姐償命,這并沒有區别。不過考慮到這樣好像會讓你好過一點,早知道我就等你們抓了他我再動手了。”
“你沒明白……”
“我明白!如果我罵你恨你,我要你為我的選擇負責,你是不是心裡會好過一點?”她仍然笑着,想伸手,但最終又縮回去了,“我沒有後悔過。謝謝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