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上前來。”
方未明小心翼翼朝着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他剛出院沒多久,他仍舊不适應看不見的情況,所以走得極其緩慢。
好在發出聲音的人很是有耐心,柔和道:“沒事哥哥,你摔倒了我也會接住你。”
下一秒,方未明竟然真的摔倒了,他的腳好像碰到什麼柔軟的東西,一個踉跄,整個身軀往前傾倒。就在即将摔倒的關鍵時刻,一雙有力的手懷抱住了自己,為了洩力甚至把他抱了起來轉了半圈,緊接着,方未明的雙腳落到了另一個人的雙腳上,他驚呼了一聲,那人便發出低沉的笑。
像是沒有惡意的笑,又像是看着隻會爬行的動物突然雙腳站立時的調侃的笑。
隻聽那人道:“哥哥,我說吧,我會接住你的。”
方未明臉不自在紅了紅,他雙手攀附在那人的肩頭,小聲道:“你幹嘛?”
那人死死環住方未明的腰,讓他剛好落不到地上,就隻得踩在他的腳上行走。
那人緩緩道:“哥哥你啊,現在不是看不見嗎?”
方未明咬了咬嘴唇,輕聲呵斥道:“安爐,放我下來!”
被叫做“安爐”的人沉默了幾秒,“呵呵”了一聲,道:“好。”
一說完,方未明隻感覺手掌心蓦然滑溜溜的,竟抓不住了安爐的肩膀,整個身軀搖搖晃晃的,彷佛下一秒就要再次摔倒。
就在此刻,安爐忽然抽開了雙腳,方未明如自己腦海裡想象的恐懼那般向後栽去。
方未明大叫:“安爐!”
安爐再次穩穩地接住了他,但他這次沒有了笑聲,而是平靜着帶着一絲乏味,道:“哥哥,你看,你又摔了。”
方未明的臉因為羞恥而紅透了。
幾個月前,方未明掉入海裡,被人救起送到醫院,經曆了十幾天的沉睡,他睜開眼睛,卻是灰蒙蒙的一片。
方未明看不見了。
盡管醫生說可能是事故的後遺症或者心理上的因素,但失明的事實擺在了眼前,方未明不得不去接受。
好在,他還有一個弟弟,安爐,他會幫助自己。
他出院有幾天了,從熟悉的醫院轉移到了家裡,方未明又得重新去适應新環境,于是他在安爐的帶領下,去了解家裡每一處的設計,家有多大,家具擺放的位置,障礙物之間的距離。
方未明揉搓了一把臉,他從安爐的懷裡掙脫開來,他已經走完家的全部地方,他想一個人再試試。
安爐看出了他的想法,目光死死盯在他那無神的雙眼之上,可他的話是淡淡的,他道:“哥哥,你小心點。”
方未明點了點頭,拿起導盲杖逐漸摸索起來。
而在他身後的安爐,面無表情看着他跌跌撞撞,一會兒磕到小腿,一會兒腳被輕絆一下。他眼睛一眨不眨,彷佛不會幹澀一般,反而越睜越大,兩隻眼睛像是要從眼眶裡跳出來,然後蹦到方未明的腳下,發出“吧唧”的被踩碎的聲音,血會濺到老遠,幸運的話不會被方未明有所察覺,畢竟方未明他是個瞎子。
不過他或許會有所察覺,他可能會疑惑幾秒,然後伸手去摸、去試探,緊接着摸到一手的黏液。說不定方未明還會天真地去問他是什麼,安爐會告訴他是糖化了。
最後方未明踉踉跄跄地走了一圈,再次來到安爐面前。他心裡大緻對安爐的位置有個判斷,便伸手去觸碰安爐。然而,并沒有人在。
方未明臉上浮現出狐疑,怎麼、怎麼不在這裡?
他又往前探了幾步,雙手左右揮動的弧度開始變大,語氣同時也焦急了起來,大喊道:“安爐!安爐!安爐你在哪裡?!”
而安爐就在他面前,短短的一步的距離。
方未明往前走一步,安爐就離他遠一步,就像是在逗弄一隻小倉鼠,拿着食物在不斷誘惑他。
安爐喜歡看方未明笑,他會用眼睛記錄下來方未明的笑容,以便在鏡子面前更好的模仿,剛開始學的時候,他覺得煩,一拳把鏡子幹碎了。碎了好幾塊之後,他終于學會了方未明的笑。可方未明的笑到了他臉上,顯得虛假且扭曲,他笑得幾乎要把牙齒全部露出來,但明明格外用力,他的眼睛卻依舊保持着沒有笑時的弧度,怪異至極。幸好方未明看不見。
現在的他就用着這種詭異的笑容——說實話比他第一次練習的要好很多,他對着方未明笑,發自内心的。
方未明已經慌了,他緊張得腳步都亂了,随後一腳撞到床邊,狠狠朝地上摔了下去,發出了“咣當”的一聲響。
這響剛落下,身後就有人把他扶起來了。
方未明慌張道:“安爐!是你嗎?!”
“是我。”安爐語氣溫和,有些責怪的語氣,“哥哥,你怎麼摔了?”
“對、對不起……”
“不。”安爐攙扶起方未明,臉上挂着似有若無的笑,“哥哥已經很棒啦。”
說這句話時,安爐的尾音甚至帶上了笑意。
方未明卻下意識皺了皺眉,但很快他就接受了安爐的贊美,露出了一絲羞澀的不好意思的笑容。
“對了。”方未明突然問道,“安爐,我剛才摸到了很多瓶子,這些瓶子……”
問這話時,安爐已經扶着方未明走到了客廳,他的目光随着方未明的話輕輕落在了那些瓶子上面。
他輕描淡寫地回答道:“隻不過是裝了一些零食?”
方未明嗜甜,問道:“是糖嗎?”
安爐眯了眯眼睛,“不是哦。”
方未明感到可惜,不過他立刻就将此事抛擲腦後,以至于都沒有去親自地打開瓶子的蓋。他無比信任安爐,安爐是他的弟弟,陪伴着他呵護着他,自己看不見的這段艱難時期都是安爐在身邊。
如果他揭開蓋子,隻要稍微伸手,便能感受到其中的濕潤、腥味與粘膩,觸碰到手上是柔軟的,連着部分類似筋的東西,柔韌無比,帶着些許的稀奇觸感。一顆顆的,顆顆分明,使勁捏住一把,好像會發出走到薄冰上的脆裂聲響,一用力,水潤的液體會頓時迸發到掌心乃至于身上,空氣中會立馬彌漫甜腥味,濃度剛好到不讓人作嘔的程度。
方未明并沒有再詢問有關瓶子的事情,困意翻湧了上來。家裡有個會到時播報的鐘,方未明聽見晚上七點的鐘表敲響聲。
方未明慢吞吞地走到了卧室。家裡隻有一間卧室,每晚他便與安爐親密無間地睡在同一張床上。
半夜有時方未明回去一趟衛生間,安爐會立刻醒來扶住他,一次是這樣,連着三四次都是這樣,方未明還以為安爐一直沒有睡,而是一直看着自己,才能自己一有動靜他能夠在一秒内做出反應。
安爐還笑着回複自己确實一直在盯着方未明。
方未明一進房間,本來在書房的安爐便也跟着過來。
方未明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微微偏了偏頭,道:“安爐,要一起睡一覺嗎?”
安爐默默地盯着他幾秒,“不,哥哥,你睡一會兒,晚飯做好我會來叫你。”
安爐獨自承包了所有家務,他還燒得一手好飯。想到此處,方未明一愣,安爐……安爐他以前會做飯嗎?
剛這樣一想,腦子裡飛快閃出一絲回憶。
是……是會的吧,他記起安爐一邊看教學視頻,一邊上手自己做的場景。他在想什麼……他居然在質疑自己的記憶,他是看不見了不是腦子不好了,況且他怎麼能懷疑自己的弟弟?
方未明自我唾棄了幾秒,往床上一躺。反正,有安爐在,他的生活失明還是未失明沒有什麼區别。
他陷入了沉睡,他有時候會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因為這兩者在他眼裡都是灰蒙蒙一片。可是這次不同,他看見自己在一艘遊輪上面,遊輪上無數人在狂呼、在吼叫、在……
他看不清,紅色掩蓋住了自己的視線。
他以一種上帝視角俯瞰着遊輪,他無法再看清楚遊輪上的人們在做什麼,但是他能看見在遊輪下面的巨大黑影,正亦步亦趨跟着遊輪。他看不見黑影的邊界,但正以上帝視角觀看的他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渾身冰涼,如置身寒冬的刻骨的冷意刹那間席卷全身,他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方未明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他感覺……他怎麼感覺……黑影像是長了一雙碩大的眼睛,而這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吞食。可、可是,眼睛怎麼會吃掉自己?
方未明渾身一激靈,他拼命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子卻像是被膠水粘在一起。而此時此刻,他聽到異響,不是夢境,而是切身實際的在耳邊響起的聲音。
滑膩的,帶着腥味的,咕叽咕叽的聲音,還有……
喘息聲。
是竭力壓抑的隐忍的喘息聲。
與此同時,方未明感覺卧室好像變了。他總能在卧室聽見江河激蕩的流淌聲,或者是汽車過橋時的轟鳴聲,有時候堵車,鳴笛聲即使微弱,但分明也能聽見一點。可是現在,他被寂靜籠罩。
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和莫名的喘息聲。
方未明感到自己呼吸不上來了,他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卧室的空間好像變小了,溫度也變高了,不僅如此,彷佛有什麼東西盤踞在了四面牆上,正緩緩地爬行着,黏糊糊的動靜随即響起。
氣泡聲升起又破碎的響動,一股熱流忽地射到了自己的臉上。
方未明的眉頭緊皺着,他手腳冰涼又麻木僵硬,渾身上下使不出一絲力氣來,連掙脫夢境的力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