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猛地按下開關,原本滿是倦意的少女霎時回神。時枝繪凜支起身子,帶動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滑落到地上。訓練有素的服務員放下餐盤,先一步将其拾起歸還。
“……謝謝。”翻滾的巨浪頃刻間平靜,時枝繪凜盡力保持自己的情緒,待她微笑着注視服務員走遠,目光回到對面的少年身上,如三月暖陽的語氣瞬時回歸驟冷的冰窖,“當然可以,說說看吧,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最先萦繞在心頭的不安終于消除了,她知道他應該掌握了些關于她的情報,她的煩躁來于不确定性——她不知道他了解到了哪一層面。
“嘛,說來話長呢。”
“麻煩你長話短說。”
時枝繪凜吹散熱氣,抿了口紅茶。熱流浸潤咽喉,撫平心中躁意。
“喔,不行——那是我漫長旅途中的小插曲,助教小姐不能破壞這份興緻呢。”少年有他的固執,他将剛剛被端上桌的餐前甜點一并推到她面前,“不妨聽聽看?像之前在飲品店聽老爺爺講故事那樣。”
時枝繪凜沒一口回絕,但她略皺眉地叉起一塊果凍的舉動無疑默許了他的提議。
兩位都是少時踏上旅途的不歸者,本會走上不同的道路,有着難以企及的聯系。因為某些既定的緣分,此刻分别以叙述者和聆聽者的身份開始一場即興故事會,故事的主人翁是他們自己。
少年繪聲繪色地講述着一切,少女聽得入迷,不知不覺間将甜品推到一旁。她再一次以求證者的角度去評判那些牽扯到她自己的種種事迹,親曆與旁觀已經模糊邊界。
待菜肴陸陸續續布滿桌面,他們的故事終于暫告一段落。
越前龍雅有點意猶未盡——他許久沒有像這樣端坐着,耗費大量時間講述親身經曆的事情。
多數時候,他總覺得不少事情經曆過了,順手畫上句号,沒必要再挑揀出來作為交流的話題。
偶然被問及他的趣事,他調侃着過往枯燥無趣,或者順勢岔開話題,不願提及。
越前龍雅更願意做一位沉默的聆聽者。
現在想來,他突然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分享自身。當他真正置身在講述者的位置上,才驚覺無數件本以為會遺忘的事情依舊那麼新鮮。
哪怕經曆過了,重拾之後成了另一番不同于最初體驗時的感受。他緩緩道來的每一分、每一秒,傾注的感情與思考都無法複制。
他甚至渴求聆聽者的認同。
逐漸散去熱氣的食物見證這片刻的沉寂,可它終究難逃被享用消化的命運。
時枝繪凜熟練操控刀叉,将酥嫩的魚排送入口中,不忘用紅茶輔之,小口小口地、一塊魚肉一口茶搭配協調地進食。
待盤中僅剩下魚骨,少女用紙巾擦拭嘴唇——一套流程盡顯優雅。
她一擡頭,發現回過神來的越前龍雅難以置信地盯着她,他又一次默不作聲地等着她享用完食物。
“助教小姐,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越前龍雅疑惑地眨眨眼,眼神中帶着打量。
他看不懂時枝繪凜。
他自認為他所說的事情足夠勁爆,吊足她的興趣——她一開始确實急迫地想知道真相。
可這些又和她現在的行為有出入——她聽着他的話,不慌不忙地吃完一份烤魚。
時枝繪凜不像是個逞口腹之欲的人,但眼見為實,他的滿腔熱忱也因此被澆滅大半。
越前龍雅稍顯落寞地切下大塊牛排,心不在焉地咀嚼着。
“不,此刻的我僅僅是位聽客罷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讓你說完了。”時枝繪凜的目光落到剩一半的甜品上面,抿了抿唇,猶豫着推開了,舟車勞頓後又遭遇高強度的比賽,終于吃飽喝足的她難得溫和地表達她的想法,“我不擅長……不,準确來說我并不喜歡輕易評價叙述者的故事。好,如果你單純隻想知道我對你講述的——”
“助教小姐如果真不想說的話就不——”
“我偏要說。”
出于考量,他們争着打斷對方。
勝負明顯,恢複了精神氣的時枝繪凜占盡優勢。越前龍雅不再言語,隻是加快速度地将牛排一掃而空,順便掃尾剩下的橙子和甜品。
“我想我也不用再和你争了,這頓豐盛晚餐的費用交由你支出。”起初兩人為結賬的事情争論,時枝繪凜竟松了口,她的理由讓越前龍雅啼笑皆非,“當時因為我勝了,你賺了不少呢。現在我取點報酬,不過分吧?當入股投資。”
“哦?太便宜我了。”
越前龍雅眨了眨眼,他不介意她從他身上攫取更多——包括他自己。
時枝繪凜意外沒有反駁,懶懶地靠着椅背思考接下來的話題。
出于良好的習慣,她現在應該站起走動進行飯後消化,尤其是在這夜晚。她又一次破例,既是真的沒有精力再動,也為了能和越前龍雅聊聊。
“在我評價之前,方便先問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助教小姐随意。”
接觸到時枝繪凜愈發幽深的眼神,越前龍雅不敢懈怠,端坐着身子,仿佛接下來的問題能直接判定他的生死存亡。
“如果,我是說如果——”聽得少年不禁屏住呼吸,“那個人不是我,你還會繼續探尋下去嗎?”
“不會。”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一秒,越前龍雅給出了他唯一的答案。
“好的,我明白了。”
她靜靜地看着他。
“容我為助教小姐解釋得更詳細一點。”越前龍雅不會放過這絕佳的表露内心的機會,毫不避讓地對上她的目光,勢必要讓她看清他的真誠,“我是先和助教小姐你接觸,然後才引出回憶,最後才證實都是助教小姐。”
從頭到尾都隻有她一人,如果沒有不斷的重逢與相識,他不會過問早已被埋沒的往事。
少年的目光過于灼熱,而時枝繪凜自始至終都很冷靜——和下午那會兒相比過之而無不及。
越前龍雅突然意識到,繼續說下去,隻會是更加露骨的坦誠,但他至今不能得知她真正的态度。
也許他會被接納,也許他會突然而又永久地失去她。
他無法孤注一擲——
年輕而更不坦誠的少女包容他的全部,也為自己留有餘地。面對他的誠意,她隻能回以感謝,除此之外便沒有了。
“越前龍雅,這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