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奧托。”漢催促着人形機器人說,“你再磨蹭就來不及了。”
“别催我。”奧托一開始還在忍耐着男孩的軟磨硬泡,但耳邊一直傳來的聲響讓他再也忍無可忍。如果這小猴子的爪子放他身上晃,那麼他别想安心寫完這一段代碼了。
“你還有多久?”聽到奧托警告後的漢稍微收斂了一點。
“還有14行。”奧托回答的同時在操控屏上手指彈得飛快。“然後還得測試一下。”
“還測試……再等就沒時間了!”
“4點沒到,你急什麼?”奧托問道。面前的全息屏上一行一行的代碼飛快地向下滾動。
“過去不需要時間嗎?”
“你跟我講的是:4點走。”人形機器人最後在鍵盤上敲擊了一下,界面開始檢查代碼了。不到10秒鐘整個架構檢查完全,顯示沒有語法錯誤。在此過程中他的胸口上突然翹起了一個角。他将這一長段代碼編譯出來,接着奧托從那個角中扯出一段數據線,将它接入到電腦中。
不一會兒顯示屏上猛地跳出一個是否通過協議的對話框,奧托立刻點下是。那個界面終于從空白變成有了東西。幾個月來的努力終于有了回報。奧托暗自松了口氣。
但是過了幾秒他就再也放松不起來了。出乎奧托意料的是,這些東西越來越多,并且毫無規則地堆在了屏幕上,随着堆積文件數目的增多,監控室電腦的運行速度也越來越慢。每增添一個文件夾都需要越來越長的時間。這狀态看起來像極了病毒攻擊。而最後,顯示屏上的所有數據都仿佛凍住了一般,再也沒有響應。
“妙啊。”奧托感知到與自己連接的電腦淪陷在解開自己思維架構的計算圈套中了。他無奈地停止了任務,把自己從已經呆滞的電腦中拔了出來。
“行了。”奧托将文件存儲複位之後從懸浮椅中站了起來。“到底什麼事?”
“保密。”漢壞笑地說。“不過你會喜歡的。”
人形機器人瞪了漢一眼,但什麼都沒說。他把監控室的燈拉滅了,然後兩個身影埋沒在了淩晨的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奧托跟着漢進入了一片樹林。但沒多久,他好像聽到了越來越響的水聲。随着他們前進,一股越來越濃重的鹹腥味也逐漸滲入了他們身周。奧托的疑惑越來越重,他感覺自己猜對的可能性越來越高了。但他決定等揭曉的時候再抗議。
奧托的紅光終于彌散到最後幾棵樹的樹幹上。而當他們終于穿出樹林,調整焦距後,呈現在奧托面前的是一片在黑暗中灰撲撲的沙灘和更遠處的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浪潮時,眼前的一切不出意外卻無情地擊打在奧托的處理器中。
“你在逗我嗎?”他在沙灘上停下了腳步,指着海水朝漢質問道。“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水。”
“嗨,你都防水的,這有什麼好怕的。”漢快步走向停在岸邊的一大排木船。“快過來幫我。”
漢的邏輯無懈可擊。奧托隻得不情願地走過去幫他把這一艘看上去小但實際上并不輕的木船朝海中推去。
雖然奧托是機器人,但是他的功率并不高。漢有些吃驚即使有奧托的幫忙這船還移動得如此費勁。他看着身旁似乎已經以最大功率推船的機器人,忍不住開口了。
“虧你還是硬家夥做的呢,結果還是一個軟蛋。”他狠狠地奚落了奧托一把。
“你行你來。”奧托立刻松開了手,退到一旁。
“……诶别走……”雖然奧托的功率不大,但是他總能幫上忙。漢還是擔心好事要黃,于是他不再鬧了,“快推到水裡,現在趕上退潮呢。”他開始竭盡全力地于奧托一起推動這個木船。
木船終于完全浸到海水裡了,它在淺淺的海水中浮了起來。此時漢和奧托都已經踩在了海水裡。
“快上來。”漢伸手敏捷地一下撐着船沿跳了進去。
奧托學着漢的動作要一躍而入,結果在他撐上去的瞬間,一個浪迎面沖來,船就着他的力猛地一晃,使他往後一仰,差點整個跌坐到海水裡。
漢早就爬到了船頭。他裝上舵,正要從船艙裡撿起帆布挂上桅杆的時候,突然留意到奧托居然沒有跟上來。
“從船尾上來,奧托!”他看着依然踩在海水中扶着船沿正想努力穩定船隻的奧托,對這個狼狽的機器人喊道,“後面不會晃!”
别看海浪貌似一擊就碎,絲毫沒有抵抗能力,可是一旦進入到了哪怕隻有半米深的地方,不斷晃動的水體就會讓人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身不由己。周圍全在以一波又一波的幾乎相同方向的力沖擊着身體在水中的每一個部分,每個力都很溫和,但是都堅定且對任何抵抗毫不妥協。如果當進入海裡的深度使重力終于頂不住了要向浮力求饒的時候,海水隻需對定腳點輕輕一戳,不熟水性的人在浪中可能就會徹底站不住了。
此時正是退潮,從海灘上卷回來的回波夾着不大不小的粗粗的沙礫推着木船一步一步朝深海滑走。就剛剛猶豫加上漢的喊話那一點點時間,奧托的半個身子就陷進了海水中。
所幸,他及時伸手扒住了船尾的那條細細的木闆,把自己從海水中拔了出來。漢坐在船頭看着奧托的狼狽樣一直在咧着嘴,笑聲都埋在喉管裡沒發射出來。而當奧托想讓自己在船艙中站起來的時候,一個波浪讓他立刻打了個趔趄。
“這……太晃了。”奧托發現把兩隻手都固定在兩邊船沿的時候才不會摔倒。但這也意味着他被釘死在船上動不了了。即使這樣,從未體驗過的那種周圍全在搖擺的感覺也讓他的處理器幾乎應接不暇。
“虧你還開船的呢。”漢邊解開一段繩索邊不忘狠狠奚落奧托一下。“你擡個腳,帆布都叫你踩住了。”
站都站不穩,還指望他擡腳?
但奧托依然在盡力給漢騰地方。他降低了重心,快速地把另一隻手收回到同一邊船沿後,他将兩條腿蹬在另一邊的船沿上穩定自己。終于他在船裡坐了下來。他想着看着不動的船帆或許能減輕震動感,但是不知為什麼,好像還是總有東西在晃,而且每次晃的高度、方向和頻率都不一樣。從未有過的不适感立刻沖擊了他的處理器。
他轉頭看着漢,男孩似乎毫不在意這毫無規則的晃動。漢扯着一端繩子,原先皺巴巴躺在船艙中的帆布一角立刻随着繩索的牽扯向上升起。當他看見剛剛升起的一角正慢慢改變着弧度時,他才把注意力放在了剛剛毫無留意的風上。
似乎與海的退潮相呼應似的,風一改入夜時候的方向,此時正連續不斷又幹又冷地從地上陰陰地吹來。漢逐漸升起了整個帆,在風的作用下帆布發出了一點哔哔剝剝的聲音,然後終于被完全鼓起來了。奇怪的是,此時船似乎晃得沒那麼厲害了。
奧托看着這帆鼓動的方向,有些慶幸自己沒有坐到船的另一邊。假如是那樣的話,那他恐怕會被這帆鼓起來的瞬間打到水裡。
漢固定好帆布後走到了船尾。奧托不露聲色地看着漢的行動。而漢毫不例外也注意到了人形機器人的魚眼鏡頭。
“你别太緊張了。”漢坐在船尾一側,一手牽着帆上的繩一手扳着剛剛裝上去的舵,看着在傾斜的船闆中如同石塊般一動不動的機器人說。“掉不下去的。”
人形機器人沒有立刻答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這晃得我有點難受。”
“哎喲,暈船啦?”漢的嘴都要咧掉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船舵暈船了,真是奇聞喲。”
暈船?奧托愣了一下。
他聽說過人類的暈動症。但他沒有與人類一樣的半規管,更不會惡心。可是毫無定點的周圍卻顯然讓他的處理器慌了神。他本習慣先判斷下一步的走向再行動,可是現在連判斷都無法做到,他少有地感到了那種什麼結論都沒有的茫然與随之伴生的厭惡。而表現就是消極地把自己釘在船上抵制任何活動。
從暈動症定義講,他不算暈船。但是表現和暈船簡直如出一轍,除了沒有人類有的惡心。
“這不對。”奧托眼中的紅光漸漸消失了,“讓我緩會。”他擡起一隻手朝漢示意。
漢看着把手放到額頭上仰着的奧托,本來很想笑,但他不知為何笑不出來。雖然一個機器人暈船聽起來十分荒謬,但是當他真正看到的時候,不知為何,他還是驚訝地發現,他竟然認為這樣的結果是合情合理的。
“放松,掉不下去的。”漢重複了一遍。他朝天邊望了一下,然後調整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小帆船轉了一個角度。接着漢往回扳了一點,小帆船以新的方向向大海深處駛去。
漢再次看了幾乎橫躺在帆船中央的奧托一眼,後者魚眼鏡頭一片黑暗,似乎在默默地抵制什麼東西。漢看着這個平時行事自如的機器人,心中竟然升起一絲憐憫。
“你要感受波浪是怎麼搖擺的,方向如何,找它的規律。”漢突然驚奇地發現自己正在一字不落地陳述着當年自己父親在自己第一次上帆船時給自己講的話。記憶猛地翻了上來,由于挫敗而積聚的液滴的冰冷觸感似乎再一次點在了他的面頰上。
“把腳步放輕,好像你在甲闆上跳舞一樣。波浪上來的時候往下壓,下去的時候好像要起跳,走路的時候看準了要去的地方盯着那裡走,但是不要盯得太清楚,眼神要渙散一點,随時留意周圍的變化。”
人形機器人依然保持着動作沒有回答。漢見狀默默歎了口氣,他也不知道奧托到底聽懂了沒有。漢收起了笑容,開始全身心貫注在風與手上的力上。
小船已經在風的鼓動下朝大海深處越滑越遠。剛剛的夜空仿佛在黑暗中陷沒了一會兒,星空和月光仿佛都靜滞了。但是緊接着它們全都突然活了起來。天上的星星開始繼續它們緩緩的轉動,月光似乎越來越暗淡,但天色不再滞黑,而是緩緩地從黑中冒出一絲絲的藍色。藍色逐漸擴散得越來越多,把黑色完全擠出天空後,東方的海面上開始冒出一絲火紅。
在不斷的搖擺中,奧托漸漸感到這搖擺似乎有些規律。他靜靜地感受着每一次溫和但是不容分說的上抛和接下來的下墜,力量由船體下方的水傳遞到船接着作用到他身上,這一切都那麼自然,但是結果卻如此出人意料。
他重新打開了魚眼鏡頭,視線與頭頂的新月相對。在搖擺的船上,頭頂的天空拒絕與其他事物一樣順從于海浪的推動。他靜靜地望着天頂,久違的空靈突然灌入了他的處理器。
以前在飛船上時,他處理完一天的事務過後,總會把艦橋的所有燈光關閉,獨自在黑暗中瞪着窗外的星空。此時他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會想,就是靜靜地望着一切。他沒有計算任何東西,也沒有思考有關未來的任何問題。甚至連音頻也接收不到。此時他似乎已經靈魂出竅,除了被包裹在太空中,其他的一切都仿佛隔着真空一樣消失殆盡。
他終于擡起頭來,朝船尾看去。漢顯然早就發現奧托的變化了,但他出奇地安靜,沒有說任何話打擾奧托。
“我錯過什麼了嗎?”奧托放松了身體,兩隻手都收了回來。他驚奇地發現現在自己能在船裡活動自如了。
“天亮了點。應該沒啥。”漢坐在船尾,往後看了一眼說。
奧托朝船後方望去,眼前之景讓他突然徹底清醒了。陸地幾乎已在天邊,但是他們出發還沒多久!
“你說的驚喜就是這個嗎?”奧托嘗試着讓自己在船艙内站起來。一開始還是有些不穩,但是他很快在船艙裡站住了,“出來海上兜風?”
“不不不,我才不會花這麼大力氣就出來兜個風。”漢坐在船尾懶洋洋地說,“隻是想出來打打牙祭。”
奧托沒有作聲。他在思考什麼叫”打牙祭”。
天邊的那一抹火紅擴散得越來越多,一直往上飄散,把旁邊的幾朵雲也染了紅色。而雲尖卻是明亮的金色。金色又将已經染紅的天點上幾道光芒,順帶着點燃了東方越來越明亮、好似泛着火光的海水,粼粼地在反着金紅色的光芒。
奧托出神地望着東方的壯麗之景。他将視線定在了東方,希望把整個過程都記錄下來。
“媽耶。”漢突然出了一聲。他猛地站了起來,朝船左右前方使勁觀望着。
人形機器人感到船震了一下,他收回視線,發現漢的臉上有種難以言說的憂慮。
“這是天亮太早了還是我們速度還是太慢了……”漢自言自語道,“礁石島呢?”
“方向錯了?”
“不……可能……”漢越說聲音越小,顯得底氣有些不足,“媽耶,天全亮就完了。”
奧托決定,除非漢讓他幫忙,他絕不插手任何事情。當然,目前他還能收到信号,如果有問題随時都可以聯系其他機器人。而且他早已記下來他們的路線,因此隻要漢沒有差得太遠,他們回去還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诶,我好像看到了。”漢支着舵,把半個身子探出船舷外。他定睛看了幾眼後,好像猛然抓到一根稻草似的,猛地把舵往外偏了一下,帆船改了方向向小島飄去。
漢是沒錯的。小島就在他們左前方。讓奧托有些吃驚的是,上面竟然郁郁蔥蔥點綴着不少綠色。
漢并沒有讓小船靠岸。他讓小船在離小島還有100來米的地方停住了,讓奧托從船艙中拿起錨投入了水中。接着,漢當着奧托的面把衣服脫光了。
“待會你把船底下這個木闆打開。”漢走進船艙中,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潛水鏡,套到了頭上,“把我扔上來的東西都塞到裡面。”
漢讓奧托拿着浮潛鏡的長管子,叮囑他在自己入水後再輕輕放到水面上。這個管子上端插着一塊泡沫闆,顯然是讓管口保持在海水上方的。接着漢站到了船舷上,往後縱身一躍。
奧托照漢說的做了。他放完泡沫闆後,禁不住朝水底看去。
在有些扭曲光線的海面下,透亮的海水一望見底。有些泛黃的海底不時散着礁石,上面長着郁郁蔥蔥的海草,如同一頭青翠的秀發在海底随波飄蕩。礁石周圍似乎有點東西在随着波浪移動。奧托觀察了好一陣子,發現那是魚群。底下的水流似乎比頂端的要大一些。魚群在礁石之間來回蕩着,在這場毫不停息的水流秋千中,魚群乘着水流來到臨近的礁石上覓食,接着再搭水流順風車飄到另一片礁石上繼續它們的盛宴。
那個問題再一次浮了起來。僅僅100多年啊,生态怎麼能夠如此迅速地恢複?
奧托打開了船底的木闆,一點水突然濺了上來。就着已經完全亮起來的光線,奧托發現底下是一個網箱,與海水相通。他徹底明白了漢的用意。
就在此時,帆船不遠處的海面上傳來一點騷動。奧托轉過身去,漢正頂着那巨大的潛水鏡浮在水上。他一隻手似乎在水裡抱着什麼,用另一隻手使勁劃着水朝帆船遊來。
“接着。”他吐出口中的含嘴,把手中的一大捧東西往船艙中央丢去。”你找找那個抽屜,給我個網兜。”
奧托把網兜丢給漢後,就開始收拾船底的狼藉。他把丢在船底的這些東西都放到了網箱。在此期間,他沒有忘記仔細看看漢撈上來的究竟是些什麼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