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奧托。”微涼的秋晨,老人有些遲鈍地努力想要拉直着自己那有些僵硬的腰,暗自感歎了一下力不從心。
“早上好,格蘭德。”人形機器人坐在沙發上。晨光從門廊裡透進來,讓銀色的金屬表皮微微發亮,胸口下方還有一截反光的亮絲連接在機器人正在操作的數據闆上,“昨天23:48接收到了數據庫備份,已經轉存到公理号電腦裡了。現在編輯數據庫開放公告。”
老人一下子清醒了。“什麼?”
格蘭德拿起桌上冒着熱氣的杯子,不顧自己依然僵硬的背,走到人形機器人身邊。他拿起金屬手中的數據闆,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不得不眯起眼睛仔細查看,絲毫沒有留意數據闆底端似乎還在被什麼東西扯着。奧托不得不把數據線再拉長一點,以防那個依然在傳輸數據的線被扯掉。
過了許久之後,老人才把數據闆還到人形機器人手中。
“奧托。”格蘭德說,“你這麼盡心盡責工作,本不應該讓我擔心。但是——”
奧托靜靜等待老人說接下來的話。
“把它删掉。”老人說,“不要發布任何公告,而且删了存在公理号裡的完整版本。”
“為什麼?”
“現在這完整版本在哪裡還有?“老人沒有理會奧托的疑問,繼續說。
“監控室的光片。”奧托如實回答了。
“好。”格蘭德說,“你把公理号裡的删掉。光片裡的留着。”
“我的任務之一是恢複主電腦數據庫。”
“我知道。”格蘭德把手放在人形機器人的金屬肩膀上,“你聽我的做,别問那麼多。昨天不才告訴你?”老人的眼睛銳利地掃了銀色面孔一眼。“知道該怎麼做嗎?”
“……是,鎮長。”奧托把視線轉回手中的數據闆上。在鎮長的目光中,他有些猶豫地拔出了數據線,數據闆上立刻顯現錯誤字樣。然後老人端着杯子走開了,留銀色身影獨自坐在晨光中。
奧托在從接近地球鎮邊緣的地方花了差不多2小時才進入到東北部的農業部所在地。這一次他深刻地認識到,以他的速度花在路上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他決定回去後就得做點什麼改變這種狀況。
所謂的農業部大樓,其實是原先BNL公司留在地球上的一個小商場之一。經過檢查過後人們發現,這間千年老屋還是挺結實的,至少他們認為比自己現在建的要牢固。而裡面的布局并不适合改造成居民樓,因此在補上這間圓頂形的商場上方的漏洞加上正門上方用金屬架子焊的”農業部”幾個大字之後,就建立了地球鎮的農業部。
奧托走到修理後終于正常運作的玻璃門前方,玻璃門自動開了。
“早上好。”在旁邊接待台的一個女士依然在盯着眼前的全息屏在工作,頭也沒有擡說道。而當她終于擡頭看到那個似乎在看着自己的面孔時,漂亮的褐色眼睛一瞪,立刻擡起了一隻手捂在了嘴上掩蓋住即将沖口而出的尖叫。
奧托靜靜地等了幾秒鐘,等女士驚魂稍定之後才有所動作。幾個月來每去一個新地方都會收到同樣的反應,奧托幾乎已經習慣了。雖然他認為幾個月前在全場面前露過面之後不應當還有如此反應。
“早上好。”他走到接待台前面說道。“我是奧托。”
接待處的女士瞪着這個單鏡頭機器人好一陣,随後放下了手,面部的表情恢複了平靜,但是留着一絲僵硬。“早上好,奧托。歡迎來到農業部。”她極力讓自己說起來像平時面對每一個人一樣,“你可以叫我若妮(Roni)。我能為你做什麼?”
“你好,若妮。”女士的不自然沒有逃過奧托的鏡頭,但他沒有理會。“據說這一周你們這裡對外開放,是嗎?”
“是的。”若妮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漂亮的棕褐色眼睛打量着走到接待台前的人形機器人,手臂支在桌子上,一隻手搓着另一隻蜷起來的手。
“不知你可否為我介紹一下這裡的一些情況?”人形機器人繼續問道。
若妮停止了搓手。她摸了摸下巴,探頭看了玻璃門之外一眼,然後面對人形機器人說話了。
“可以。”若妮把面前正在漂浮的全息屏關閉了,浮在半空中的光影在沒有旁邊光束的支撐下立刻灰飛煙滅。然後她站了起來。“嗯,看上去今天沒什麼人來,那我就先和你講了。”她推開接待台的小門走了出來,面對着比自己要高一點的人形機器人。
“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機器人過來提出這樣的請求。”若妮說,“工作這麼久,甚至沒有任何一個機器人主動進來過這裡。”她挑起一邊眉毛看着奧托,“你可真有個性。”
奧托沒有說話。良好光線下的黑色鏡頭靜靜地看着對方。
若妮瞪了他一下,似乎有些詫異對方沒有回話。“好。”她望向大廳的展闆,終于開講了。
“地球鎮的農業部成立于2819年11月24日,到現在已經差不多有132年的曆史了。”若妮恢複到一個專業的講解員形象,絲毫不顧對方的身份開始清晰地講道,清亮的聲音回蕩在大廳裡面,”如果你之前有看過地球鎮曆史的話應該知道,正是因為剛剛落地的公理号人在頭幾年裡飽受暴虐自然之苦,所以麥克雷艦長決定成立這樣一個部門專門管理農業方面的一切問題,以便在解決饑荒問題同時他還有精力去解決其他的建設問題。”說完,若妮擡頭看了奧托一眼。
人形機器人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請細說一下吧。”
“好的。”若妮沒有追究奧托,開始細講那段曆史。
“降落最初五年的變幻隻能用‘可悲的笑話’來形容。”若妮冷靜地講道,奧托有些驚訝她竟然能毫無顧慮地講出這個形容詞。“包括麥克雷艦長自己都對農業一無所知。客觀說來,他固然做了很多偉大的事,但不能就此忽視他确實還做了不少愚蠢的事。而這些事情,差點在當時給所有人造成了滅頂之災。
“剛剛降落的頭兩年确實得到了上帝的眷顧。雨水充沛,大多時候風和日麗。連年增加的收成極大地鼓舞了人們。在當時人們身體條件的限制下在地上生活依然非常困難,建設進度非常緩慢。在高漲的勞動熱情下,第三年開春,麥克雷召集了所有體力恢複得比較好的人類以及具有遠征能力的機器人,要求他們出去開墾。開墾活動熱火朝天,那年早春幹燥晴朗,原本是闆結的淤泥地都非常容易地被翻動,以公理号為中心,往外擴張的速度令人震驚。”
聽此,奧托微微搖了一下頭,這個微小的動作沒有逃過若妮的眼睛。
“啊哈,你也知道有問題,是吧?”若妮擡起一邊眉毛看了人形機器人一眼,淺淺拉起一邊嘴角,繼續說道。
“經過幾乎日夜不息的一個月後,整個地球鎮開始進入到了玉米的播種季。認為耕地面積已經差不多的麥克雷艦長這次決定以地配量,盡管當時有機器人提醒如果播下他所打算用的那麼多種子風險太大,剛剛經曆過降落的麥克雷艦長卻認為這些提醒都是可恥的退縮。他選出了幾個對他深信不疑的人,廣而告之所有人類,命令所有的機器人服從他的指揮,開始全面耕作。
“那一年出奇地熱。已經到了播種季中後段了,還沒有下過幾場雨。刺眼的陽光與幹燥的空氣很快把翻好的土地烤得滴水不剩。大家有點不安,因為這與前兩年的情況太不一樣了,但是大多數都安慰自己說現在不下雨後來一定能把現在的雨補上。但是這年,偏偏沒有補上。
“大旱持續了兩個半月。其中僅有的幾場降雨都少得可憐。如此狀況下河流都幾乎斷了流,入海口隻剩下潮濕的河泥和幾道細細弱弱的水流,根本引不出去。人們隻能不斷地向打的水井尋求幫助,以求保護稚嫩的芽苗。然而打上來的水是非常有限的,井水根本供不上遠處新開墾的大片土地,人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一開始好不容易冒出頭來的幼苗在後來持續的幹旱中幹枯死去。
“由于不斷地灌水加上蒸發,地下的水位也在不斷降低。有一天,有個人突然發現打上來的水有點不對。他召集了幾個人來查看水源,結果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下水位已經非常低了,海裡的鹹水滲進了地下水系統,打上來的井水不僅渾濁,而且鹹澀不堪。這樣的水沒法飲用。幸好當時公理号尚有條件進行水的合成供人們飲用。盡管如此,在大旱中人們依然人們将它澆灌到地上,希望人沒法飲用但是幼苗能夠承受。但是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鹹水在地上蒸發後,大雨依然下不來,人們就從井水中打更多的水來澆灌。”若妮講到這裡看了奧托一眼。“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後果?”
人形機器人立刻從一台靜止的錄聲機恢複了活力。“鹽堿地。”清冷的金屬聲音立刻回答。
“沒錯。”若妮再次挑了下眉毛。這機器人似乎有備而來。“首先是澆灌最少的那片土地。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突然發現長得好好的幼苗相繼枯黃死去。人們以為是澆灌得不夠多,但井水水位的持續下降讓人們無法再顧及到邊緣的幼苗。人們決定削減有效耕地面積,把剩下最好的資源全留給這一片比落地年還少的耕地。水不斷地澆,也不斷地蒸發。這時讓所有人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過了一段時間後,幼苗的幹枯并沒有停止,枯黃如同死神一般緩慢地朝灌溉中心蠕動。人們慌了。他們一開始所抱的希望就是用這些珍貴的井水澆灌能照顧到的土地,争取年末能有一定的收成挺過接下來的一年,但是現在的情況連最低的期望都沒法滿足。
“這個時候一些人通過認真查閱資料後,終于發現井水灌溉的問題。但此時已經幾乎無法挽回了。幹旱依然在持續,要保持幼苗生長必須澆灌,公理号上的淡化水系統幾乎達到滿負荷。一開始還隻是盡力利用船上的回收水來進行救援式的澆灌,但随着有效耕地面積不斷減小,為了保持一定的産量,人們不得不從口中的淡水中省出來,供給農作物。
“枯黃暫時被控制住了,過了不久,雨水開始多了起來,不需要人在烈日下進行澆灌了。農作物的長勢開始穩定,氣溫也稍稍降低了一點。人們松了一口氣。但這個時候,見到如此稀疏的農作物,麥克雷做了第二個決定:補種。”
若妮看了一眼奧托,對方保持人形錄音機的姿勢一動不動。她以幾乎不能為人所察覺的速度與幅度翻了一下眼睛,繼續說。
“這次,就算是之前對他忠心耿耿的那些人都動搖了。他們看着所剩無幾的種子,堅決反對麥克雷再次采用大量的種子進行補種。麥克雷艦長這次的态度也沒法那麼強硬了,面對衆多已經怨氣十足的人們,他還是有些忌憚。他同意了隻從剩餘的少部分拿出來補種。在雨水與仲夏中補種的玉米出芽迅速,幾乎趕上了他們的前輩。”
“雖然雨水姗姗來遲,但是這一下可就沒完沒了了。此時雖然是玉米拔節期需要水份,但幾乎沒有間隙地下雨讓整片土地幾乎成了一片澤洋。人們隻能在大雨中排澇。雨水不僅将早期的鹽洗幹淨了,同樣也洗掉了肥分。玉米在陰雨天裡長得又細又小,根系也淺的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時沒什麼病蟲害。”
“好不容易熬過了持續下雨的一個半月,天開始晴了。但悶熱的天氣每維持一段時間就開始暴雨一場。這沒什麼,但當時有些人看着那比往年細弱許多的杆莖感到有點不安。果然,在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悶熱後,一個令人現在都談之色變的惡魔來了——飓風。
“飓風将離海邊比較近的玉米幾乎全部吹倒。剩下的玉米也沒好到哪裡去,這次是一個極大的損失,絲毫不亞于開始幹旱所造成的損失。有效耕地在災後削減了差不多百分之三十五。南坡靠海的區域幾乎徹底毀滅。面對如此慘狀,人們一點怨氣都發不出來,全隻能悶在心裡。
“夏季過後,風向開始變了。所剩無幾的玉米也慢慢開始抽穗。但天災還沒有停止。當人們看見遠方滾滾而來的昏黃塵暴的時候,所剩無幾的希望立刻被眼前的洶湧沙塵擊得粉碎。此時的農作物還沒有開始灌漿,相比往年已經慢了很多。而在沙塵暴的肆虐下,外緣耕地的農作物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
“不僅是沙塵,後來不斷下降的氣溫雖然沒有給人們造成更多的心理沖擊,但寒流的破壞力實際上比沙塵暴更大。秋天的雨開始增多,沙塵暴少了,但每下一場雨,氣溫都下滑一個坡度。持續下滑的溫度讓還沒有灌漿的玉米陷入了休克,然後在寒風中默默地走完生命周期的最後一個月。直到此時,見到已經整株死亡的農作物的人們才猛然意識到了不對。但是此時已經回天乏術了。
“這一年是大災之年。最後當年統計的玉米收成不到第一年的百分之三十,但是投入的卻是第一年的百分之兩百五十七。面對如此的收成差距,麥克雷知道接下來的将會是至少一年,多甚至可以到好幾年的饑荒。人們不得不回到公理号上靠着剩下來的太空餐度日。在人口已經增加、公理号上部分機能已經停止的情況下,公理号上産出的食物也相當有限。每個人都隻能拿到遠遠低于之前人們平均配額的食物,剛剛能夠支撐生存,對于有些人來說,甚至都不能維持自己的生命。往後一年,迅速消瘦的人比比皆是,甚至有一些人瀕臨死亡。但現在已經沒有統計說明,當時有沒有出現餓死案例。
“其他的作物,馬鈴薯因為種的早,所以隻是在幹旱的時候産生了比較明顯的影響,甘薯在大澇中沒有及時排澇而損失了一部分。但因為這些作物當時種植的數目不及玉米,所以損失相比起來并沒有那麼駭人。所以在這裡我就不再細說了。它們的具體統計數據全在樓上的全息展闆,如果你感興趣過後可以上去看看。”
奧托輕微點了下頭。他知道這段曆史,但他沒有要求略過。若妮清晰的邏輯讓他聽起來也不費勁。
“這年的苦頭給所有人都打了個響亮的耳光。經曆過短時間的搖擺甚至暴動後,一些人開始沉下心來,在休耕時期開始仔細鑽研當時飛船上的資料,從中找到了一些與這年事件相似的案例以及解決方案,他們向麥克雷提出必須要成立一個由懂農業的人組成的組織來防止這種事情再度發生。麥克雷隻能同意。一開始這個組織隻是一群願意鑽研農業知識的人組成的團隊,所有的工作都在艦上進行,但随着組織的成熟與工作量、工作分配的細化,農業組織急需一個獨立的地點來進行進一步的研究。這促使了地上農業部,也就是現在這個研究所的産生。”
“這個研究所的選址本身非常具有争議。因為在降落後15年裡低窪地帶開始遭受越來越頻繁的水淹,因此本來一開始打算建立在南坡的地址在紅線不斷被上移的海水沖破之後被徹底放棄。到今天看來這個決定依然無懈可擊。但是後來的第二選址,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處的這個研究所地址,雖然不會被水淹,但是因為離東海岸非常近,因此是飓風首當其沖的部位。”若妮把奧托帶到面向東方的落地窗前,遠處的海灣從研究所俯瞰過去一覽無餘。“至今為止都不清楚當初選擇這個地址的工程師究竟是如何考慮的。後人進行過諸多猜測,最可行的猜測是工程師首先确定不得被淹沒,其次在選擇不會淹沒的基礎上選擇了這一棟建築進行改造。”
“當然,在研究人員和行政人員搬進去工作後大家依然對這棟建築的安全放不下心,其實接下來你将會參觀的第二層都被改造成了展廳,隻有後方的少數幾個房間還留用工作。農業部的絕大部分研究機構都在地下。”若妮繼續講述道,“地下分為3層。負一層是普通的辦公區域,也是部門最多的所在處;負二層是實驗室;負三層面積最小,兩個冷凍房都在那裡。”
他們停在了大廳的某個全息展闆前。”我的介紹到此完畢,接下來你可以繼續參觀整個大廳的展闆了。”若妮清晰的語句回蕩在無人的大廳裡。“你有什麼疑問嗎?”她看着人形機器人。
“我可以下去參觀嗎?”奧托問。
若妮定定地看着這個單鏡頭的人形機器人好一陣子。她仔細思考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
“按照以往的慣例,可以。”若妮說,“不過你必須要在接待台那裡登記你的信息,并且在底下一天最多隻能呆兩小時。那裡面還有人在工作。不過他們知道這一周是開放周,所以你進去時他們不會特别驚訝,而且到時候在底下有什麼别的問題也可以問他們。”
奧托道過謝之後,開始逐個閱讀展廳全息屏上的信息。他有規律地滑過一個又一個版塊。若妮回到了接待台。在打開自己面前工作的全息屏之前忍不住再次看了那個人形機器人的背影一眼。此時有些複雜的情緒緩緩而不可忽視地滑過她的内心。
一點都不像他。若妮隔着半透明的藍色熒幕再盯了那機器人一眼,試圖分析那複雜的情緒到底蘊含着什麼。但終究隻是模糊的一團。她搖了搖頭,将這些不專業的念頭排出腦海外,讓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到做了一半的工作上。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後,奧托重新回到了接待台前。人形機器人默默地在電子登記簿上敲入自己的信息,然後什麼話也沒多說,在若妮的指示下,他進了通往地下研究機構的電梯。
這登記了個什麼?!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非裔男子差點把手中的咖啡撒在觸屏上。正在他剛把咖啡放下皺着眉頭思考之時,身後響起了提示鈴。
想必是那位奇葩的訪客了。約翰用腳一蹬面前的桌子懸浮椅就朝後飄去。他熟練而優雅地在半路上把懸浮椅調了個頭,右手精準地按在了“準許進入”的按鈕上,然後在懸浮椅還在往前飛動的時候他猛地站起了身,剛剛在他站穩的時候後方的椅子還是輕觸了一下他的小腿,讓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皺起眉頭。
這個動作,明明練了那麼久怎麼還不完美……
滑動門就在他面前打開了。約翰在門開的那一霎那前還在懷疑若妮在搞什麼鬼。直到那一襲銀色猛地在房間裡的燈光下閃進他的眼睛,他下巴都快掉出來了。
“上午好。”奧托首先說話了。“展廳的講解員若妮準許我下來參觀。我需要找302室的約翰·蘇利文(John Sullivan)先生。”
約翰的震驚的嘴型還擺在那裡。“呃……嗨,我就是約翰。”他有些結巴地說出了這幾個字眼。他盯着對方伸過來的金屬手愣了一下,才遲疑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迎了上去。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就是那次出去狠狠教訓那幾個小子的鐵皮人嗎?”握手過後約翰放下了些許戒備,他歪着腦袋打量起這人形機器人來,“打得好。”
“嗯。”奧托隻給出了一個含糊的回答。他不想細說這事。
“那些小壞蛋,整天腦子裡想的就是來這裡為所欲為。”約翰悄聲說道,“不是來剪電纜就是來搗毀種子,害得我們現在警戒做得跟個珍品博物館似的。一個晚上可以響三次警鈴。”
“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來這裡。”約翰一隻手托着下巴,突然換了種口氣,略帶戲谑說道,“一個狂熱的老舵粉絲竟然還不發揚一下教主痛恨植物的本性?”
聽罷,奧托愣了一下。不過人形機器人很快叉起雙手回應了。
“我欣賞您的幽默感。”從那聲音中聽不太出來人形機器人的情緒,“教主想看看你們的流程和條件。”
約翰上弧的嘴角突然僵住了。他以為對方還會說什麼,結果就等來了這兩句話。他再度打量了站在面前的人形機器人,不可置信的表情在男人臉上表露無遺。瘋了。約翰告訴自己。這個自稱奧托的家夥一定是瘋了。
“呃……流程什麼的比較複雜,因為不同工作的流程是不一樣的,這個太多了我不好給你說。但是條件什麼的,某些軟硬件設施倒是可以帶你去看看。”約翰撓了撓卷曲的頭發說。
“請吧。”奧托回應。
他們出了這個房間。地下的布局與上層宏大空曠的兩個展廳不同,隻有一條長長的走廊,旁邊是寫着房号的門,此時絕大部分房間的門把裡面的小世界與外界隔絕,隻有幽暗的走廊燈冷冷地照着這個地下迷宮。
他們首先從一處陰暗的樓梯走下了負二層。這一層不比上面那麼安靜了,有些細細弱弱的機械運作聲從走廊深處傳來,不同的機械運作聲響構成了一曲雜亂的交響樂。約翰帶着奧托走到走廊的底端,在盡頭那個房間門前停了下來。他把手指放在旁邊的感應器上,中間傳出一聲輕微的機械聲響,門從中間裂開,裡面的燈應聲亮起,但顯然不怎麼亮。約翰先進去了這個房間,他示意奧托跟進來。
裡面隻是一個小房間。當外面的門自動關上後,霎時頂上的強光亮起,與走廊形成了強烈對比。接着他們都被沐浴在了帶着酒精氣的噴霧中。
噴霧剛剛結束,突然從側面噴薄而出幾股強風,将他們身上殘留的酒精蒸汽吹幹了。直到這時,小房間的燈才滅掉,與此同時另一扇門從中間裂開,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個巨大的架子,旁邊還有一些玻璃分隔的區域。
“這個是我們的培養間。”他對人形機器人說。“我們配好培養基之後在這裡培養各種蔬菜、糧食的組織,這裡面分幾個溫度區,也有不同生長階段的各類農作物,塊莖類農作物的培養技術比較成熟,而其他農作物都處于實驗階段,無法投入量産。這裡培養的目的是以便地上一有不測,下面培養的可以補充一些,不至于像一開始那樣補都來不及補。”約翰這時候掃了人形機器人一眼,“若妮應該給你講了那段曆史吧?”
奧托微點了下頭。約翰才把目光轉回到培養間中。
奧托掃過那一罐罐培養基。脫分化的、如同啫喱一般的植物組織塊都塞在架子的内層以便避光。稍稍靠近外層的培養組織已經可以看出分化,細弱的、白色的根還找不到方向,在剛剛脫分化的組織塊上支楞巴翹的,不過再給它們一點時間它們就能找到方向紮下去,留在上面的根将會自己死亡。
他突然感到踩着的地方有點異樣。擡腳,地下一灘微棕色的、顯然之前是什麼液體的痕迹映入他的電子視野。他順着地闆望去前面,這才發現幾乎是靠着柱子的部分都有這樣的痕迹,但那些都淺得多而且少得多,之前就像是濺出去的。這一灘的另一半藏在了架子底下,在濕度的作用下還留着一點水分。
奧托一句話都沒說,然而約翰很快注意到了人形機器人的視線。他扭過頭來,差點驚得一跳三尺。
“這幫大頭蝦。”約翰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怒意,“一定是哪個人不小心灑了出去又不及時清理。”他掏出了全息闆,正要啟動,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回去我就查查是誰最後進來這裡的。”
剛剛不做聲的人形機器人突然說話了,清冷的聲音在約翰身旁響起,但在那一瞬間約翰仿佛感到有顆炸彈在耳邊炸響。
“這裡有過微生物污染嗎?”
聞言,約翰使勁想了想。但最後他聳了下肩,對着奧托攤手了。
“我肯定不是第一屆來這裡的人。”約翰說,“微生物污染有時候會在某幾個培養基裡被發現,一般隻要一發現我們就會立刻處理掉,而且總的說來流程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該加的該保護的都做了……而且就我所知,大型的微生物污染事故還真沒發生過……不僅這裡,地上也似乎沒有過什麼特别的疫情。”
“哦。”人形機器人隻是簡短地回應了一句。
約翰沒有讓奧托走進培養間更深的地方。他們就在前面幾個架子前轉了一圈就出來了。在離開大門關燈之前那很短的時間内奧托回頭看了整個培養間一眼。深處的架子漸漸消失在黑暗中,仿佛後面是無窮的延伸。
“你留意到旁邊的這些冷櫃了嗎?”他們回到了走廊上,約翰指着走廊旁邊的那些巨大的、白色的、現在還在發出微弱的嗡嗡聲響的密封立櫃說道,“這些,我們用來凍酶,也凍一些已經擴好的目的基因。然後就可以把這些基因轉到細胞裡。很早期的技術,費時費力,但又不得不做。”
假如在他旁邊走的隻是個普通的地球鎮民,約翰知道自己說了他們也不一定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些年輕的甚至會在聽他這麼解釋過後迫于在底下的辦公區域隻能發出一絲壓抑後的驚歎。實際上在剛剛進去培養間的時候就應該有驚歎聲了。講完後的微弱回聲把他本身的聲音放大過後就再無聲響,約翰似乎猛然從夢中驚醒。
他猛然意識到,旁邊的人形機器人在這整個過程中都在沉默。太沉默了。
這是怎麼回事?約翰的腦袋裡烏七八糟地飛過許多雜亂的念頭,很快他讓理智把這些紛亂的線條解開了。等到這些線條終于分成色彩不同的一條條後,那個他最擔心的可能就趾高氣揚地懸在那裡。
媽的,我早該想到。約翰暗自咒罵了自己一句。我還得好好想想接下來這個“景點”到底應不應該帶他看。
他大腦裡的其他部分告訴他可不能猶豫太久。約翰感到自己的手心有些發汗。拐過那個彎就是下個景點了。該怎麼辦?約翰感到旁邊那位的臉中央似乎在幽幽地發着紅光。這個小小的細節又剝去了他一點注意力,他的眼珠焦急地搜索着周圍,渴望看到什麼來幫他解脫這種困境。
拐角處那個壓力門頂上的綠光映入了約翰的眼角。他猛然靈光一現。對呀。為什麼不先把鐵皮人帶下去,反正底下也沒什麼可以看的,還給我一些時間考慮考慮。瞬間他恢複了往前走的動力。約翰推開那扇壓力門,先讓奧托走進了那個樓梯間,然後他稍稍松了力,門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收攏了。
“這個是我們的冷凍房。”底下的噪聲越來越大,當他們推開樓梯口門的時候轟隆隆的刺耳聲響立刻灌在了他們中間,約翰不得不提高音量,“我們把制好的種子儲存在這裡。本來以前都是存在公理号上的,但自從上面的設備被搬出去後,我們就隻能存在這裡了。而且現在也沒有存在公理号上的必要。”
約翰看了一眼奧托,後者還是什麼都沒說,他看到機器人眼中的紅光定在有些微光的那個帶着霧氣的玻璃窗上久久沒有移動。那是磨砂玻璃窗,裡面什麼都看不見。盡管一早就知道,約翰還是忍不住掃了一下那個狹窄的玻璃窗來确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