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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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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生活并不都是陽光燦爛的。一個飓風襲擊了地球鎮。如果沒有公理号至少擋了一下洶湧咆哮的海浪,那麼東南部好幾個耕地恐怕都要完全絕收了。所幸的是東南部的耕地并不多。飓風過後,到處都是碎掉的磚塊。一些房屋倒塌了,死傷了幾個人。人類和機器人們竭盡全力地重建倒塌的房子,把它們弄得更牢固了些。

很快第一股北風刮了過來。下過一場雨過後,連續幾天都是幹幹的晴天。傍晚時分幾乎要延伸到太空的深藍高天随意地勾了幾筆鈎鈎雲,看上去漂亮極了。在幹燥的刺激下,第二輪玉米也醒了過來。它們開始陸陸續續地結出棒子了。

鎮長處理完一天事務後例行在自己的玉米田裡巡了一圈。他微微掃了一眼旁邊圈出來的一小塊玉米田。第二輪玉米下種的時候奧托請求他分出一小塊田地作為實驗田。老人當時聽到的時候還有些奇怪。之前可從來沒有人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或者他聽說過有什麼人有這樣的想法。老人已經不能否認奧托現在的農業知識已經達到一定高度了。如果說他還可能缺什麼的話,老人想,應該就是數十年的經驗吧。

他曾經有些好奇地走到實驗田旁邊瞧了一眼,但除了田中随意一些玉米杆上的雌蕊套的袋子讓這一塊玉米田看上去像挂了一些垃圾之外,并沒有看出來那裡面的玉米與大田的有什麼區别,老人不置可否地悶哼了一聲。

老人向自己的房子走去。遠遠望去,房頂一角的突起奪人眼球。那是一個簡單的風向風速儀。比起老式的風标,它能幹的事顯然多多了。房頂另一角也有個突起,是個雨量筒。但因為角度問題,從玉米田看過去那不太引人注目。

在鎮長打開房門前他就感覺到了什麼。房子裡面異常地安靜。雖然平時裡面也不吵,但總會有點生氣,不像現在死氣沉沉。他知道阿萊茜絲一定是出去了。這孩子現在越來越喜歡在外面待着了,雖然她行動一點都不方便。格蘭德想着。老人點亮了屋子裡的燈,為了節能,屋子裡的燈一向都是昏黃的。雖然這樣的環境不太利于學習或者浏覽東西,但是在外面勞累一天後,就着有些讓人産生倦意的燈光飽食一頓,再靠在沙發上,簡直不能再惬意。

格蘭德朝屋子後面的廚房走去,還帶有餘溫的灰燼依然烤着被玉米葉包着的玉米棒子。此時食物的溫度已經降到了讓人舒适的程度。剛剛還滾燙的時候的濃烈香味已經悄然從窗戶後面溜出去了,隻餘淡淡清香還留在刨出的玉米棒上。

他朝窗戶外看過去,監控室裡一片黑暗。格蘭德以幾乎不能被察覺的方式長長籲出一口氣。他知道奧托把阿萊茜絲帶到遠的地方去了。盡管奧托一直都會以各種方式來給鎮長留言,并且一般在等到老人回複之前他不會貿然行動,但是老人卻對這種方式愈發感到反感——其實他知道奧托這麼做是沒問題的,但他對每一次不打正面照的”請假條”都有些隐隐的不安。

是因為他把阿萊茜絲從自己身邊奪走了嗎?老人對這個想法暗自嗤笑不已。也就每天下午的時候阿萊茜絲才會離開自己身邊,而且還是他一開始要求奧托把她帶出去的。

老人默默地在餐桌前用小刀把玉米粒削下來,澆上一些果醬和鹽,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獨自吃着這份簡陋的晚餐。

“奧托,今天下午你可以把我推到遠一點的地方嗎?”

“可以。”在電腦前輸入數據的人形機器人說道,“你想去哪裡?”

“我覺得應該不會太遠的。”女孩在狹小的監控室裡很有技巧地推着輪子轉了個彎,正對着監控室的門口。她立起上身朝門外望去,眼裡的光暗淡了一點,又把輪椅轉了一個角度,有些期待地對人形機器人說:“你先把我推到廣場上,我再跟你說。”

奧托沒有回頭。但他似乎有些犯難。“丫頭,你得告訴我多遠。”他有些無奈地說。“如果我不跟格蘭德先生說清楚,他回頭要說我的。”

女孩眼裡閃過一絲失望,但是她下定了決心。她把小臉湊到了奧托的音頻接收器旁,對奧托說了幾個字。

人形機器人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他斟酌了一會兒,轉身,鄭重地對旁邊坐在輪椅裡的女孩開口了。

“阿萊茜絲,這個我必須要向格蘭德先生彙報。”他說,“這不是普通的地方。”

女孩望着機器人此時黑洞洞的鏡頭,裡面調焦的微小動作同樣倒映在她的棕色眼眸上。從這點來看,他和瓦力倒有點類似之處。

“但……”女孩低下了頭,用手指繞着她的頭發打轉轉,“我已經快5年沒有去過那兒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老迪不願帶我去。”

機器人一動不動地看着女孩。“那我更得跟他說。”機器人說道,“我不能違反這個規定。”

他知道女孩現在一臉失望,但他必須得堅持這個原則,不然情況會很糟,“我會盡量請求他給你這個機會。”機器人把視線轉回到自己在建立的圖表上。

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敲擊接觸鍵盤的輕微哒哒聲也不常有了。奧托逐漸摸索出了把自己與電腦聯機的方式。狹小的監控室裡隻有不時的運轉聲微微地嗡嗡響着。女孩抓起旁邊的書,開始翻看來壓住自己的緊張。

當女孩幾乎已經忘卻了緊張而沉浸在這本書裡的時候,清冷的金屬嗓音突然開口了。

“格蘭德先生同意我們去。”奧托說道,“恭喜你。”

女孩擡起頭來,眼中立刻迸發出奕奕的光芒。

“我記得這裡。”女孩睜大了眼睛,四處觀望着。“對,就朝前面走。”

他們穿過了兩片相鄰的玉米田。接着玉米田的是一大片蘆葦地。蘆葦地中間早已被人們踩出了幾條小路。奧托推着輪椅往前走去。雖然現在地上是幹的,但是前幾天的雨讓地上的土被塑造成了凹凸不平的形态。如果僅憑阿萊茜絲自己恐怕還是很難把自己推過這一片坑坑窪窪的土地的。

前面的草有些密集。阿萊茜絲舉起身上的薄毯子蓋住了臉,防止尖利的草葉刮傷自己。奧托稍稍加快了一點步伐,但沒有快到讓輪椅震蕩不已的地步。

熟悉的鹹味浸了過來。蘆葦在沙灘上止步不前了。當他們穿出蘆葦叢的時候,一輪夕陽正吊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将這片窄窄的海灣染上了一點紅色。

女孩把蒙住自己頭的薄毯子拉了下來。當她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她呆住了。

奧托把輪椅往沙灘推進了一些,在沙灘中央還算松軟的沙子上停了下來。

“奧托。”阿萊茜絲有些顫抖地說,“讓我下來。”

機器人把女孩從輪椅中間抱起來,輕輕放到了旁邊的沙灘上。阿萊茜絲目不轉睛地盯着海灣,好似要把整個海灣裝進眼裡一樣。她因長期做家務和搖輪椅而比其他同年齡女孩粗壯而粗糙得多的手緩緩地摩挲着傍晚已經有些涼下來的細軟沙子,感覺着它們從自己的手指間流過。

她呆呆地望着白色的海灣、波光粼粼的海水、面前的一輪紅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人形機器人已經在自己旁邊坐了下來。

女孩想說什麼,但是她嗫嚅了半天嘴唇,都說不出一個字。半晌過後,她才開口了。

“我還記得當時爸爸總是抱着我過來看海。”女孩說,“他還會把我埋在沙子裡,就剩我的臉在外面,然後我們一直在笑。”

“他還會把我放到海水裡,說我就像一個手舞足蹈的小雕像牌。你知道嗎,我之前還為自己沒有腿哭過好久……爸爸總是跟我說,我太聰明了,所以上帝決定送給我一個挑戰,祂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的腿拿掉了,要我通過這個挑戰才肯把腿還給我。”

“爸爸還會釣魚!”女孩沉浸在回憶中,越說越興奮了。沙灘喚醒了她的每一寸記憶,“我記得有一次他釣了一條好大——的魚上來!然後他一手抱我一手拎魚,我們回去吃了美美的一頓。簡直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大餐!……”

機器人安靜地聽着女孩講述。

“……可是……後來爸爸就不願意帶我來了。”女孩聲音中的興奮突然暗淡了下去。

“……爸爸變得越來越忙了。他教過我做一些簡單的家務後,每天一大早就出門,有時候一出就是一整天,我覺得快半夜了他才回來……我要他給我講故事,他也不肯給我講了,倒到床上就開始打呼噜,我都沒睡着!……就是周末他也不肯抱我來海邊了。後來我想他在忙着種地,因為我們家的玉米快吃完了。所以後來我就不再磨他帶我來沙灘了……”

“……他後來甚至一晚上都不回來了……然後我問他去哪兒了。他開始還哄我,但後來就對我提出的問題不理不睬了。我追問,他就很不耐煩起來。”女孩說,“我想我一定做錯了什麼。我努力地打掃着房子。可是我很快就發現他似乎看不見我做了什麼。有一天我試探着跟他說我把整個牆壁都擦了一遍。我本以為他這下總應該知道我做了什麼吧。結果……結果……”

女孩的目光凝固了。

“他看着我,那模樣簡直吓人。”女孩深吸了一口氣,十分平靜地說道,“然後他蹲下來跟我說,我們家太苦了,格蘭德先生那裡比他好,我住那裡會舒服一些。”

“我當時哭了好久。”女孩有些木然地說道,“我一下子就知道他不要我了。因為我們家一點都不苦。雖然媽媽走得早,雖然累一點,但平時還是能吃飽飯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再愛我了……明明以前……”

女孩頓了一下,平複了一下聲音。“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腿吧。可能是因為我怎麼着沒有通過挑戰吧……”

阿萊茜絲這次頓了很久。她開始緊緊抿起嘴。

“……老迪對我很好。他很喜歡我。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肯帶我來看海……”

阿萊茜絲咬緊了嘴唇,似乎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她知道自己的聲音變了調,知道旁邊跟她坐在沙灘上的人形機器人在默默地看着她。她沒有擡起眼睛看人形機器人。突然,她以閃電般的速度把臉埋在了機器人身上。讓機器人有些猝不及防。

阿萊茜絲緊緊地抱着奧托。她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奧托可以感到女孩在自己懷裡顫抖着。女孩知道一股水霧已經蒙在了自己臉緊貼的機器人的金屬胸膛上。她知道兩道熱流已經從自己的臉上滾了下來,一滴滴地滴在金屬上、沙灘上、自己的襟前上。但是她隻是閉緊了眼睛,使勁咬緊嘴唇,帶着水聲的不連貫的呼吸也被她使勁地壓住。她的身軀卻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奧托什麼都沒說,他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阿萊茜絲感到背上被兩道沉重而堅硬的力度包住了。她顫抖得更厲害了。金屬特有的冰涼從她臉頰上、身上、背上逐漸地滲透開來,冷卻着她。而同時她的火燙也給金屬加了點溫。一聲抽噎這才從早已抵擋不住的聲帶中溢出來。

許久過後,阿萊茜絲不再劇烈地顫抖了。雖然還時不時地抽了一下鼻子,但已經平穩了很多。她深吸一口氣,睜開了依舊潮濕而水光泛濫的眼睛。面前金屬的灰暗色調立刻占據了她所有的視野。阿萊茜絲依然緊緊抱着人形機器人,後者也抱着她,沉默地等待着。

阿萊茜絲把頭偏了一些,耳朵貼在了金屬胸膛上。她聽到在金屬表皮底下,一陣柔和而細微的嗡嗡聲正透着金屬傳出來。女孩聽着機器人運轉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機器人稍微放松了一點點手臂,有種似乎在彈着弦的輕微崩崩響聲透過金屬外殼傳了出來。

女孩眨了眨眼睛,感覺幹得差不多了。她松開了手臂。與此同時,機器人也放開了她。阿萊茜絲轉了過來面朝夕陽,依然靠在人形機器人身上。她現在不再看着海灣了,而是低垂着頭玩弄着沙子。

“你有朋友嗎?”她感到自己靠着的金屬身軀傳來一陣随着聲音的振動。

“我想……沒有。”女孩擡起眼睛看了看天空,又低下了頭。“他們從來不和我玩。我隻能看着他們玩。他們說和我玩太麻煩。”她有些硬邦邦地吐出這些語句。“就是嫌我沒有腿嘛。”

“我不記得房子倒塌了。雖然人人都說我的腿是被壓斷的。”女孩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切東西會割到手指,那是很痛的。如果壓斷了兩條腿,那肯定非常痛。唉,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不怕痛。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痛過。”

“我認識一些斷手斷腳的人。他們都說,斷手的傷好了後,那個地方還會時不時地痛。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有時不時的痛。”阿萊茜絲的視線回到了沙灘上。她朝海灣一邊望去,巨大的公理号像一座氣勢磅礴的雕像一樣立在遠方,無論何時望去都令人感覺震撼不已,但與現在的美景格格不入。“也許爸爸說的是對的。是上帝讓我不疼。”

女孩的目光突然定在遠方的沙灘上。奧托留意到了女孩的目光,他把焦點對準了那兩個移動的小點,然後放大……當他看明白那兩個小點是什麼後,他什麼都沒說,隻是安靜地把視線轉回了落日。

“那是瓦力和伊芙嗎?”阿萊茜絲的目光依然定在那兩個越來越接近他們的兩個小點上。

“嗯。”奧托簡短地答道。“瓦力運輸車在那邊。”他指了一下海灘的另一邊。

女孩愣了一下。她以為奧托會說點什麼别的,比如評論一下這兩位什麼的。然而機器人隻是非常平靜地陳述了一個事實,然後再無他語。

“奧托?”阿萊茜絲試探地問道,“你……真的一點都不讨厭瓦力嗎?”

“你問過我很多次了。”奧托回答,“我一點都不恨他。”

阿萊茜絲敏銳地感到旁邊的機器人有點不對勁。但是她又不覺得奧托在騙她。她鼓起勇氣,看着旁邊盯着海浪的機器人,發問了。“怎麼了?”

人形機器人轉頭看着那兩個已經顯現出輪廓的情侶,過了好久,他把視線轉回到海浪上。

“沒什麼。”奧托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溫和地再次開口了。“阿萊茜絲,他們也看到我們了。”

其實奧托來到地面上後,幾乎就沒有碰到過瓦力和伊芙。他們去的地方和奧托每天的任務八竿子都打不着。鎮長一開始還有些不太相信奧托,怕他故意去找瓦力和伊芙的麻煩。沒想到奧托似乎把這事給忘了,每天除了幹分配給他的農務活等就是沒日沒夜地在監控室裡工作。甚至連飛船上的事情都很少提。如果不是鎮長聽到阿萊茜絲說奧托給她講船上的往事,他都幾乎要把這機器人與星艦的聯系給忽略了。

同樣伊芙和瓦力也沒有主動來找他,無論是面碰面還是僅僅在ACNS(Axiom Communication Network System)交談,都沒有。瓦力每天被伊芙帶到不同的遠方,現在他們也不是天天都回來海灣了。BNL公司留下的瓦力運輸車遍地都有,他們有時候趕不回來了,就在遠處的另一個瓦力運輸車裡留宿。

那天伊芙從公理号出來之後,她一路都拉着臉。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隻是抱着瓦力飛速地飛回了家。拉開車門後,她把瓦力放到地上,就默默浮到運輸車門口。從背後看去,她那雪白光潔的流線型機體就靜靜地停在那裡,遠方是已經被海水浸沒的土地。她的身軀反射着陽光,給白天昏暗的運輸車裡帶來一絲光明。

“伊芙?”瓦力悄悄地從後面溜向伊芙。他知道伊芙現在心情有些不好,他也知道伊芙的脾氣,所以他一點一點地溜到伊芙的身邊。他悄悄把鏡頭轉過來看着伊芙的臉。果然,兩個漂亮的藍色倒半月停在她臉上。

伊芙顯然已經知道瓦力來到了身邊。她轉過來看着瓦力,倒半月更加沉重了。“瓦力……”她用含着憂慮和不滿的電子音回答他。

與此同時她給瓦力發了這樣一條消息:【他肯定在詭辯,瓦力,我在想怎麼回應他。】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瓦力少有幹脆地一把扯過她的雙手,讓她徑直轉了個個兒,呆呆地面對眼前的黃色箱子樣的壓縮機。

“伊芙!”瓦力緊緊抓着伊芙的白色雙手,望遠鏡般的鏡筒拉下一個角度。伊芙看到鏡頭裡面飽含着熱切。她睜大了眼睛。瓦力這樣一定想跟她說什麼。她有些驚訝地默默等着。

“伊芙……”瓦力再次重複了她的名字,鏡頭裡面變柔和了一些。“……都過去了……”

伊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伴侶。她有太多的情感想要宣洩,但是她卻發現面對着瓦力的熱切鏡頭,她什麼都說不出來。瓦力看到她的圓形藍色眼睛再次好似月食一般,隻不過這次她的眼睛拉得更低了,飽含着悲與苦。

“瓦力……”她輕柔地抱住了瓦力,半月形的藍色眼睛繼續低垂下去。此時無數的情感正如狂風暴雨般在她的處理器中肆虐。

為什麼?!伊芙痛苦地想着,瓦力,你為什麼總是要自己扛着所有的不公!!

本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奧托就是一部冰冷的機器,曾經奧托也這麼給自己定位。

直到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早就跨越了以前定義的生物界。

他以為自己已經很清楚那件事的前因後果了,他以為自己能夠在任何時刻任何場合下給那件事給予中肯的評價。他的确給相當一些人講了自己那樣做的理由,并且他承認有些做法的确不好。但是随着抱着各種各樣心态的人以各種各樣的口氣來問他同一件事之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突然發覺自己無法以最冷靜客觀的态度來回應他們了。雖然很多人可能還沒有發現他越來越冷冰冰而機械的回答。有一天,當他聽完一個人居心叵測地陳述完一大串另一個版本的麥克雷艦長語錄加上不知從哪兒聽來、但聽起來源頭的确來自他這裡的事實之後,他如此回應那個人。

“想必您已經比我還清楚這件事了。”人形機器人冷冰冰地說,“抱歉,無可奉告。”

就從這天過後,他幾乎拒絕了所有來問他有關降落日事件的人。他甚至在某天夜裡,用激光刀在監控室牆上刻了一紙白皮書,讓所有抱着白皮書内列的問題的人自行去上面刻着的某個指定地址裡下載一個有回答以上所有問題的文件。盡管如此,還有一些搗亂分子時常前來騷擾。

此時假如奧托有臉色,想必是很難看的。

他有些慶幸自己早就給阿萊茜絲講過了艦上的事情。他現在發現自己越來越不願再去觸碰那些記憶,更無法想象現在怎麼讓自己主動開口去陳述一切。他更不願意去跟瓦力和伊芙打正面照。幾個月來他聯系過的機器人數不勝數,這兩位一直被排在了他首選聯系的榜單之外。現在他看着沙灘上正朝他和阿萊茜絲慢慢前行的兩位,一下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想……和瓦力握一次手。”阿萊茜絲突然說話了。“但是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

人形機器人收回了目光,他看着雙手撐在沙灘上的阿萊茜絲,微微點了點頭。

【瓦力,阿萊茜絲想和你握手。】幾個月來,他主動給瓦力發了一條訊息。

“不!”就在他發出的一刹那,女孩突然推了他一下,“不要給他發信息,等他過來的時候再說。”

奧托表面平靜實則驚詫地看着女孩。她怎麼知道已經發了信息的?

“我已經發了。”人形機器人低沉地說。

女孩斜着眼睛看着人形機器人好一會兒,透出好一股怨念,“這要面對面說,不可以發信息。”

“為什麼?”機器人問道,“這個省時間。”

女孩啧了一聲又推了機器人一下。“你……就是不能這麼做。”

奧托看了看女孩。他本想讓阿萊茜絲找個理由,但想必女孩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他沒有問出來。

【那個坐在你身旁的女孩嗎?當然可以!】瓦力很快就回複了他。奧托看到依然在遠方沙灘上的瓦力伸長機械頸朝他們這裡望了一眼,然後回頭,握着伊芙的手似乎在說什麼。伊芙貌似有些不情願地扯了一下瓦力,但她最終放了手,讓瓦力自己往前滑去。這麼遠的距離,人無法看清伊芙的藍色表情,但是她看着瓦力滑過來時的一臉寵溺卻沒有逃過奧托的視野。

【謝謝。】他簡短地回複了瓦力。按在以前,他永遠不會這樣回複一個下屬。但是瓦力不是他的下屬。就是伊芙,他現在也無法不予任何回應了。因為他的前手下們都早已不是原來的船員們。

他不在的150年裡,船員機器人們逐漸學會了如何自己去尋找幫手,學會了如何與人維持一段較長的合作關系。他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多,有伴侶的機器人也開始增多。畢竟,在惡劣的地表生活,多多少少需要一個伴兒來相互依靠相互鼓勵。

阿萊茜絲突然感到腰上傳來一陣堅定的力度。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舉在了半空中。然後她發現自己被放在了人形機器人身體的另一側。有些被冒犯的感覺刷地一下沖過女孩,一絲憤怒不由得産生。但是她很快明白了奧托是想讓她第一時間和瓦力碰面。女孩有些調皮地朝人形機器人笑了笑。回應她的則是一副永遠不會變的金屬面孔,但她看得見隐藏在魚眼鏡頭裡的無聲回應。

當瓦力離他們隻有10米的時候,黃色的箱子樣機器人停了下來。瓦力擡起望遠鏡筒般的眼睛,與殘疾女孩的目光相對。

第一次,瓦力在面對一個人類的時候震驚了。雖然他在更遠的地方已經知道了阿萊茜絲的特殊情況,但當他看見女孩正對着他露出越來越大的笑臉的時候,瓦力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以前的人類碰到他都是極其興奮地朝他主動伸出雙手,有些高興過頭的人甚至從老遠的地方就朝他“撲”過來,那甚至會把他吓一跳。

但是面前的這個女孩,她卻無法主動跑到他的身邊。她可以伸出雙手,但她現在卻用它們撐着沙灘。她不想在瓦力面前不小心倒進沙子裡。

旁邊的人形機器人沒有站起來。他一直坐在沙灘上,默默地看着瓦力和阿萊茜絲。

“去吧,阿萊茜絲。”奧托輕輕地跟女孩說道。

瓦力全都看在了眼裡。他停在那裡沒有動作。

女孩微笑着回頭看了奧托一眼,然後不顧沙灘上的凹凸不平,用兩隻手撐起自己的上身往前甩去,一步一步地朝瓦力”走”過去。瓦力有些呆地看着阿萊茜絲。他謹慎地稍稍往前挪了一些,直到女孩停在了他面前。

女孩用左臂撐着自己,笑着朝瓦力伸出自己粗壯的右手。瓦力盯着它好一陣子,有些不同尋常地猶豫地伸出了自己的鏟子手。

經典的握手加介紹自己姓名的環節過後,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有些不敢相信地笑出聲來。瓦力歪了一下鏡頭,然後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他打開了自己現在已經幾乎不再做壓縮工作的壓縮箱,從裡面拿出來一個碩大的海螺殼。

此時夕陽愈加紅了起來。在晚霞光裡,還沾着水的海螺殼泛着暖洋洋的光。阿萊茜絲睜大了眼睛。瓦力很慷慨地把海螺殼遞了出去。女孩看着海螺殼愣了好久,似乎不相信這是給自己的似的。她有些顫抖地伸出雙手。而瓦力很幹脆地一把把大海螺塞進了女孩猶豫的手中。

阿萊茜絲看着這海螺殼很久。她突然擡起頭,使勁地環抱住了瓦力的機械頸部。她把頭靠在瓦力的箱子身體上,雖然嘴角是合不攏的笑,但在夕陽的照耀下,她眼中的水光依舊清晰可見。

“謝謝你,瓦力。”阿萊茜絲說,“這是我收到的最有意思的禮物。”

瓦力也抱住了女孩。“不用謝。”他用自己有些不靈便的發生系統簡短地說。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絕不僅僅是那幾個字那麼簡單。

伊芙看着與殘疾女孩相擁的伴侶,在後面默默地笑着。自己的伴侶一向都在扮演友好大使的角色。她對此一點都不嫉妒。每次她都隻是靜靜浮在後面,默默地扮演起伴侶的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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