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簡單。隻需把這段時間的監控替換成一個持續的畫面,反正那裡面隻要沒人,就幾乎不會有什麼變化。她提前告知了她的前男友在某處等她,而在這段時間裡,她在那個目标區域附近刮取了少量物質。在她轉身挪開的刹那,眼角閃過的晶瑩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
老天爺,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剛剛似乎刮破了什麼,應該是液冷系統的微型管道,這在BNL機器人當中并不罕見,但裡面的東西和其他機器人的冷卻液完全不同。它不是透明的,而是和金屬一樣泛着光。對了,看起來像水銀,但和水銀那種厚重的色彩完全不同。
這可能是這些數值跳動的關鍵。她突然想到。她刮取少量“冷卻液”,然後認為短時間内不會滲漏太多。把她自己弄的監控面具撤掉後,走進了寒風中。她的前男友在一處拐角等她。
等她回去看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滲漏終止了。
僅僅過了一個晚上,她前男友就把她叫來了。而且是大中午。
她看到他前男友的臉色變了。
“勞倫斯(Laurence),告訴我你發現了什麼。”她看出了前男友凝重的神色,立刻知道他發現了什麼。
“露絲(Ruth)。露絲……”勞倫斯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看着天空,許久過後才開口。 “我……不好意思,我隻是個搞動物生理學的……”然後他的視線從天空轉向自己的前女友,用虛聲厲聲發問。“但你們這些該死的機器人學家究竟搞了些什麼鬼東西?!”
又來了。這種口氣讓她想起那段分手前的不愉快時光,“勞倫斯,我沒有時間和你磨。”她狠狠盯着他,“這不是我們的造物。”
“好吧,我就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勞倫斯頓了一下,灰色眼睛盯進露絲的臉,“你不會相信,在那滴懸浮液中,我看到了——細胞。”
“這不可能。”
“抱歉,細胞是我最熟悉的東西,這也是我最能給這些小造物定義的最佳詞彙。”勞倫斯說,“當然了,它們和生物細胞完全不同,但他們的行為特征和細胞非常相似。”
“它們能幹什麼?”女機器人學家不禁問。
“具體能幹什麼還在看。但它們形态非常多變,對了,如果與你給的那個固體接觸,我發現它們會與這個固體達成某種平衡——就是說,有懸浮物會附着在固體上,而原本存在固體上的懸浮物也會下來到液體中。很簡單,标記其中的幾個再放回去,它們的路線都清清楚楚。”
“這東西,絕對是仿生學的巅峰之作。”勞倫斯說,“我聽說過這種概念,但實物還是第一次見。”他低下頭看着前女友,“這是誰的造物?”
露絲沒有回應。她呆呆地望着前方。
“哦對了,我還忘了。它們不知用什麼來維持它們的動力。但是過了這一晚上,似乎就不那麼活躍了。”勞倫斯繼續說,“我估計它們應該還會像細胞那樣死去。”
“萬用小體(nanites)。”露絲喃喃地說出這個名詞。“一切都明白了。”
“萬用小體?”
“是一種微型機械。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一個整體,就是我給的固體樣品。它們也可以通過某種法則回到液體中,形成單獨的部分。”露絲說,“隻不過我也想不到真的有人弄了這些。它們的成本造價比單純換部件要昂貴好幾個數量級。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們這樣還不能完全代替換部件,可以說與換部件相比百分百處于劣勢。”
“嗯。”勞倫斯回應,“所以我問你這是誰的造物?”
“大逃亡前的造物。”露絲對勞倫斯說,“看在你和我有所交情的份上,我告訴你,就是奧托,地球上唯一一個人形機器人,年初非法闖入我們的科研區,還能逃脫的那個。”
“原來是這家夥。”勞倫斯瞪了下女機器人學家,随後對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它終于到你手上了?來講講怎麼抓住這珍稀動物的。”
露絲擋開了前男友的手,“對不起,這個我無可奉告。”她對勞倫斯說,“我說了就保不住他了。”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自作主張。”勞倫斯那抹狡黠的笑容擴大了,“不告訴我,怎麼對得起我告訴你的這些?”
“兩碼事。”露絲壓抑住對前男友的敵意,掩飾性地看了看時間,“在我手上也是個意外。勞倫斯,我是個提線木偶,我想你應該不會笨到不明白這些。”她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冷空氣,緩緩吐出來,然後才對依然滿身動物異味的前男友開口了。
“聽起來你也挺想多見識見識這個‘珍稀動物’,是吧?”她回敬前男友同樣的狡黠,這個方法對付他屢試不爽。“但是,前提條件是别多嘴,讓我自己想辦法處理這個。如果你一味多嘴,那你就永遠見不着活的了。”
“哼,你以為你是羅伯特大神麼。”勞倫斯拉起一邊嘴角冷笑一下,“好,接下來那家夥還有啥仿生絕招,你隻管來找我。但事成之後——”他靠着樹的身子直了起來,“如果見不到活的那位,那就把活的這個再給我看看。我不介意再為此服務。”勞倫斯灰色的眼睛似乎要吞噬露絲的臉,手指點了點露絲的胸口,正中兩峰之間。
“你要求太多了。”雖然外面沒人,但露絲拉下了臉。她本來内心确實感激前男友能無條件地為她幫忙,本想盡量讓自己誠心誠意感謝他一次,但是他最後的一句話讓她覺得這句感謝怎麼都說不出口。她再看了看時間,扭頭就走。身後傳來勞倫斯特征性的那種聽不出是勝利還是嘲笑還是化解尴尬的烏鴉般的笑聲。
她把自己的思緒從病毒般的笑聲中努力拔了出來,眼前重新是陰沉沉的天空,似乎要持續到永遠。回頭望向溫暖但是憋悶的小房間,那具銀色軀體還死氣沉沉地躺在原處。她仔細想了想自己能做的事情。發現即使是主要負責人,她的權利也比手下那些至少在她面前表現得不明所以的人大不了多少。
他們隻是讓自己把病毒清除。病毒一清除,她又變成了等着命令的木偶。那麼這家夥的去向再也不會歸她所管。清除不掉隻是一個借口,隻能說她在盡力掰開那些纏人的東西,這是真的。她确實想留下盡可能多的原先架構,而不是直接替換打補丁完事。但她不能做主,這能撐多長時間是個問題。如果能讓關鍵的那個人知道這家夥的意義就好了。這樣的話,她就不用獨自面對那些問來問去的大區人了。
但讓她這麼做的反而是O區人。頭一次她懷疑自己所生活的這個天堂被嚴重冒犯了。居然允許O區人被一幫和當年船上沒什麼區别的自大狂問來問去。簡直屈辱。
牢籠裡的困獸。露絲盯着面前生機全無的人形機器人,不禁覺得可笑。自己和這個仿生機器居然處于同等的狀況下,然後還不遺餘力地想救他。如果再聽到自己的聲音,這家夥肯定恨死了。她想起自己對着那些台詞念出來的冰冷聲音,撇了撇嘴角,苦笑起來。還什麼抓珍稀動物,不被它咬死才是當務之急——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
對啊。她突然靈機一動。急忙點亮屏幕,翻過眼花缭亂的、象征奧托本身系統的藍色區域,以及象征被感染的紅色區域。我真傻。露絲暗罵自己。這系統已經說明一切了。我卻現在才猛然明白為什麼。
QT-Ⅱ病毒相當争氣。雖然那部分下腳的地方已經沒辦法完全複原,但是它不是不可替換的。這需要時間和摸索。其他部分可以輕松清掉。但她留了一手。既然這是仿生的。她想,那麼仿生肯定有仿生的特征。就像研發QT-Ⅱ那陣一樣,她可以把一部分架構模拟出來,然後模拟感染後的效果,進度加快幾百倍,就可以看看最終的結果将是什麼樣。生物的特征之一在于自主防禦。機器人也一樣,但唯一不同的就是生物可以愈合。如果他的結果能是如此,那麼她就大有理由進行她接下來的動作了。
緊張的工作進行了幾天,她相當滿意。然後她幹淨利落地斬斷了QT-Ⅱ剩下那塊紮根最牢、破壞最厲害的區域,泰然自若地對前來詢問的人說,病毒清除了,但是不出意外,這塊地方如果不補好,那麼一樣隻能剩下個廢鐵。而為了修補這個,她說,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等到她聽說要讓這家夥暫時呆在O區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勝利了。
漢在渾渾噩噩中過了好久。雖然課是在上了,但他再也沒碰過艦長課程。那台電腦他都沒再看過。他以為自己走出來了,但隻要一打開那個簡陋的電腦,他發覺就沒有心思繼續看下去。
奧托都走了。公理号連續兩周都不讓他接近,而且不久的将來要被拆了。自己學這些還有什麼意義。男孩呆滞地盯着顯示“信号斷連”紅色的那個圖标。傻瓜公理号電腦還以為他活着,隻是收不到信号而已。
距離上次拒絕德卡德老師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老師沒有因此氣餒,反而隔一段時間就向他發送一些O區裡的科技進展快報。雖然他會被這些信息打擾,但其中那些内容着實還是吸引了他。因此并沒有下得了決心把老師删掉。
雖然很誘人。但奧托在O區裡面停擺了。還有那麼多的機器人都在O區停了擺。光憑這一點,他們對他說的都是為了拉攏他而耍出的伎倆。
但在删掉老師之前,他有個一直埋藏在心裡的疑惑。終于,他下定決心發給德卡德老師一個信息。
【您說過您知道我難受之處所在。我想聽聽。】
他已經做好了德卡德先生故意避開他這個問題或者答非所問的準備。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就禮貌回應一句再見,之後果斷删了他。
他打算給這老師一晚上加一上午時間。根據他平時的回複情況,不可能都對他的信息視而不見。
我就知道。許久,漢都沒有受到德卡德先生的新消息。但在他熄燈上床之時,他隻不過例行拿起平闆瞟了一眼,立刻又坐了起來。德卡德先生回複他了。
【你覺得那個人形機器人,奧托,已經停擺了。】
老天爺。他們是怎麼知道這個的。黑暗中,平闆發出的微光好久都沒有熄滅。但在短暫的驚慌過後,他平靜下來了。自己欠課那麼多,這麼久了,自己在哪兒學習可能哥們都知道,然後這觀察力驚人的老師可能湊巧抓出了他的哥們問出了事實。他知道這個實在不應當驚訝。
既然他們知道這個,怎麼還有信心去拉攏他。漢在一瞬間又想删了這個老師。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沖動,打算給老師攤牌了。
【嗯。】他回複,【他在你們區停擺的。我不去了。】
【原來是這樣。】德卡德先生回複,【你相信機器人也有靈魂嗎?】
漢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但還是好好敲下了字。【我不信鬼神。】
【你懷疑是我們幹的。】在線上,德卡德先生一改平日的含蓄,一針見血。
【嗯。】這老師還猜到了他真正不想去的原因。【你們還拆了好多其他的公理号船員機器人。】
【怪不得了,肯特先生。】他沒想到老師會如此說。【這個,我很抱歉,他怎麼進來的我也不知道。但如果他有合法合規的換區憑證,以及沒有間諜目的,我們不會被迫采取措施。這個是可以肯定的。】
【他有換區憑證!】漢立刻敲出一串回複,【他不是間諜!】
好不容易壓抑住的悲傷再度湧了上來。他眯起眼睛,慶幸現在不會有任何人看到他。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對他。
德卡德先生被他噎住了。那邊好久沒有回應新的東西。
【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性,漢?】在他再度打算放下平闆的時候,老師又回複了。【或許,他根本不是被我們的人幹的。】
什麼?
漢關掉了全息屏,瞪大眼睛躺在黑暗中。老師說的最後一句話仿佛醍醐灌頂。
老天啊。
原來他覺得的危險是真實存在的。這個危險一直都與O區無關,直到最後他才警告奧托去O區的危險性。在這之前他一直提醒奧托的是……别做得太張揚。他們害怕他複辟,最怕的就是奧托打算上天。雖然他想不出奧托的決定有什麼錯,也想不出他們的怕有什麼根據,但這兩者一有矛盾,奧托一個統領其他機器人也幹不過人類,況且他的班子經過了150年的無主生活,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是誰才能登上公理号,是誰才能用從死者身上割下來的手指解開原本屬于死者的保險櫃?
他們是……大區人。
第二次了。不行。漢發瘋地把頭埋進枕頭裡,用怒氣死命抵擋淚水的湧出。我太傻了。他就那個直楞腦袋,我怎麼當時就沒有說清楚話,還以為奧托能明白我在說什麼。結果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
太遲鈍了。果然不是當艦長的料。對不起了,奧兄。他發直地瞪着前方的黑暗。你真的選錯人了。
稍稍平靜下來後,他才有勇氣重新拿起平闆。果不其然,老師發了一大串信息。都是他那邊能有的猜測,與他想的差不多。最後的幾條是過了很長時間發的。德卡德先生以為他沒有看,倒也沒說什麼,隻是囑咐他早點休息而已。但在漢這裡看來,德卡德先生的解釋都是蒼白幹澀的說教,與自己所經曆的證據相比都不值一提。
O區人都是些科學家,每天都兢兢業業地在各個領域上突破。他們憑什麼會對機器人如此憎惡,本身作為科技領跑者,為什麼要拒絕科技産物,這不是顯然的矛盾嗎?
想想德卡德先生平時的從容作風,然後再看看他們的科技快報,他們人究竟是什麼樣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居然這麼久都沒有意識到。來自O區的恐怖傳說蒙蔽了他判斷是非的能力。
他想起了以前自己也是不信邪,執意在所謂的禁令下前往公理号上搗鼓,那段時間他不僅比同齡人學到更多的飛船知識——即使現在看來不過是些小聰明——而且他當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傳說中的惡魔最後竟然成為了他的良師益友。
現在O區也是如此。
不信一次邪是巧合,不信這麼多次邪隻能說明自己有超脫普通人的判斷能力。
反觀大區人,自小開始就給他灌輸公理号可怕無聊的概念,以隻會種田為榮。因為上船,他還挨了不止一頓揍與說教。雖然後來他的表現成為了他的靠山,但他們還以規章制度為由,在學習的路上百般阻撓他,甚至抹殺他的良師益友,理由笨拙可笑。
在這種環境中他還能搖搖晃晃站得起來,也是一個奇迹。
這地方沒法待了。漢從未如此憎恨自己所在的家園過。
老師的話不失時機地重新萦繞進腦海中。
“天才不應當被世俗規矩所禁锢。”
我不是當艦長的料,但至少在鑽研上我可能确實是個天才。
被他死死壓在心底的、他認為已經羞于啟齒的那段癡迷于玩“惡鬼食人”的童年回憶又湧了出來。為尋求刺激而産生的腎上腺素猛然排入血液中,混合新生但不穩定的雄性激素,讓他的血液突然沸騰了一瞬。
除了阿萊茜絲,漢覺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發現他在和O區人糾葛。他沒有告訴自己的農民父母,他們也不會在這方面管兒子太多;鎮長沒有找他麻煩;隻要他不接近公理号,那些人也不會理他。
他在自己的床上攤開身子,眼睛直直盯着平闆上的“沃爾特·德卡德”綠标,手指尖輕刮着平闆邊緣。他想不出什麼理由德卡德先生,或者其他O區人要害他。如果他們真的能突破大區的這些慢得不行的規矩,讓他重新踏上以前學習的高速公路,那麼這個條件确實誘惑到他了。
他想到阿萊茜絲對他說過的那些。那個寒冷的下午。他當時還比較認同阿萊茜絲的說法。但現在他的倔勁兒上來了。
一個小女孩懂什麼。
去了O區還想回來嗎?回來這個動不動就對自己下禁令、挨拳腳、提心吊膽學習的地方?
奧托已經走了。
船要沒了。
父母怎麼辦?
遲早都要獨立的。早别人兩年怎麼了。
隻要向父母說明,自己隻是去别的地方進修去了,那地方安全,有人照顧他,隻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會回來。對了,還要告訴父母,千萬别找其他人去尋找他的動向。如果找了,那麼對他沒有好處。
如何證明這是自己說的呢?用自己的筆迹留言,說有事就找拉什問,再不濟找N2。然後和哥們和N2碰面,确保他們知道的确是自己要去進修。這能把父母蒙在鼓裡好一段時間,等到他能在O區安頓下來。然後如果這個驚動了大區人,他敢保證,他們沒那麼容易把他弄回來。
該留我的時候不好好對待我,等到我已經失望了,看看你們哭爹喊娘的扭曲嘴臉。漢在黑暗裡嗤了一聲,拉起一邊嘴角。他把平闆放下,打定主意,心滿意得地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