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機器人沉默地盯着他。那些人造的雙目都透着極度震驚與深深的懷疑。
傳輸仍在進行。但好似時光倒放。碎屑地球、西本的錄像、折躍井、常量号、霜凍之夜、梅的粒子炮、QT病毒……直到最開始的那張網,那片被白噪音籠罩的密集小樓。每一個經過雖然都隻選取了一瞬,但遠不止聲音和畫面。他們沉默地目睹和消化争吵,尖嘯,恐懼和沖突。在近距離通訊裡,來自不同個體的驚呼不時異口同聲激發,好似面對這些的恰是他們自己。然而他們同時心知肚明,這些觸目驚心的記憶,不過是奧托給他們揭開的冰山一角。
【離開這裡。】他隻如此說。【此地不宜久留。】
大家都沉默,部分是因為還未從剛剛的傳輸中緩過神。但另一部分,即使沒有擡頭,他也能感到,衆機器人們看他的表情都是同情和憐憫。
【……呃,老大,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一個機器人猶豫地說。
【你說吧。】他簡短回應。
【呃,我能理解遭遇這一切很不容易,但是我們有些擔憂……】那個機器人沒敢直說,【……如果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我們樂意效勞。】
【我明白你的意思。】奧托早預料到如此。
【以前的那些事情,還算有理可據。】伊芙說,【但是我們實在是不能把海嘯當真。】
【我也不相信。】奧托說。【但我無法判斷。】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瓦力悄悄地問。
他沉默了。這恰好是他迷茫之處。他理應不能幻想出如此真實的場面,更沒有閑暇與能力把接下來的每個瞬間都計算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好似那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他認為自己并沒有歇斯底裡,但所述的一切,都無法證明他不是在胡編亂造。越是誠摯,反而會加深所有人的懷疑。
但是面對這可怖的後果,他無法就此冷眼旁觀。在取證的關鍵之路上,他卻被一堵無法擊破的高牆徹底阻擋。那堵高牆不是其他,正是他們所處的維度。
除了知曉折躍井的那寥寥少數幾個人,地球鎮上沒有任何個體會相信他。同樣,除了他們,其他人都不能證明,他是否真的在聯機過程中被歐羅拉嚴重幹擾。
【你們是對的。】面對前機器艦員,他最終選擇說。【可能的确是我思慮過度了。】
他站起身,走向小屋門口。【但是,如果兩天後,你們看到海平面上出現白線,離開這裡,撤到高地,越遠越好。】
衆機器人目視他離開小屋,見前自動駕駛按了一下腰間某處,銀色反光的外殼頃刻被黑色皮衣覆蓋,對着海灣縱身一躍,鈎爪紮進斷橋邊緣,最後閃出收回的銀光。
衆機器人面面相觑。
“曾經我最熟悉的就是這裡的主船艙。”他們确認安全後,漢指着空蕩蕩的宏大黑暗空間,對範文泰說。“一些開過的小房間我都去過。然而,最令我感興趣的還是艦橋。我幾乎可以在那裡找到一切疑問的答案。但是,不知道為何,大家都對那裡避之不及。”他們朝住宅區走去。曾經他還在那裡揮灑汗水,想到奧托之前對他的厚望,漢不禁歎了口氣。“我想如果是怕奧托叛變,倒也完全不至于禁止别人上去。殘忍點說,如果真的隻是怕這一點,那可以把他的芯片取掉。現在這樣,讓我感覺禁止其他人上去艦橋,根本不是因為他。但是這樣壟斷其他人獲取知識的權利,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艦橋可不止是權限最大的數據輸出端而已。”範文泰邊警覺地觀察周圍可能的監視裝置和紅外源,邊說,“最重要的是,連你都能按下起飛按鈕,随時盜走這座堡壘。”
“不可能的。”漢說,“你以為我沒試過嗎,這都得歸功于奧托。他把整艘船的重要功能都加了鎖,甚至給那些維修機器人下了死命令。甯可讓整艘船跟着他一起爛掉,也不肯讓我們在他沒盯着的時候動飛船。”
“哦?真是個細緻的控制狂。”範文泰評價道,“但這麼一說,确實是在情理之中。不過,他這個分寸看來把握得非常精到。”越南人歪起嘴角一笑,“他沒有控制你的傾向吧?”
“啊?”漢感到寒毛直豎。下意識想反駁,卻不知道如何反駁。“不……不可能吧,他……從沒逼過我做什麼事情,對其他人也一樣……就是有時候很固執,但是……所有固執的人都很堅持自己的觀點……”他急忙理了理思路,“……至少我覺得他這樣做不是出于他的私利……”
“我知道了。”範文泰沒有深究。“他有沒有給你講過以前的事情?在你們說的,‘降落事件’之前的事情?”
“我隻聽他講過一次,是對阿萊茜絲說的……”漢遍搜記憶,“倒是沒什麼特别的。一直以來似乎都很平淡,他承認,降落日那天确實沒經曆過那樣的事情,就亂了陣腳。”少年又說,“對了,他說他好像是……什麼情感模塊和其他的工作模塊不兼容,會嚴重幹擾,然後自己削減了情感模塊的功能。”
“一直以來都很平淡……”範文泰喃喃自語,“真是奇怪。算了。我竟然還在用我已經摒棄的假設來推理,真是滑稽。”
漢不禁偏頭看了越南人一眼。
“對了,小鬼,這條路通往哪裡?”範文泰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說話痞氣十足。
“啊,是艦橋。”漢說,“這是我最常走的路。”
“艦橋啊,算了吧。”範文泰突然慢下腳步,“我這輩子都耗在艦橋上。已經厭煩了。哪艘船都得一樣開,哪艘船的艦橋都是按鈕、閃光,除了布置,其他根本就是千篇一律。沒意思。”他發着光的護目鏡對着少年,“都怪我,沒有提早說。其實……”
“你想去哪裡?”漢很是疑惑。
“看來,确實如你所述,剛剛最想看的娛樂區和住宅區都被搬空了,剩下的簡直就是什麼都沒有,不挂牌子,誰都不知道這是啥,真的太寒酸啦。”範文泰說,漢幾乎能聽出他語氣裡的懇求意味。“不過,因為飛船體量确實差很多,我更想看看這艘飛船的燃料供給和推進部分。BNL給的數據都不像話,這算是學習吧。”
“噢,你早說啊。”漢嗤了一聲,卻對這個老頑童十分無可奈何,“我們就不必白白走這段路了。”
“那可不一定。”他們掉頭前往飛船尾時,範文泰說,“沒有路是白走的。”
“這樣……但是,我對船尾不太熟诶。”
“沒有關系。你把大概的方向帶好,剩下的,時間多得很,我們就一起摸索好了。”範文泰說,“探索那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深入好,不管是以前你自己還是我現在,是吧?”
“是……”漢發現範文泰的說辭不僅有理有據,還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魔力。這在與奧托的交流中從未有過。“呃,科——範文泰?”
“嗯?”
“話說回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漢看着瘦削的越南人,“我覺得你太像人了。你……為什麼會變成這種脾性?”
多虧身上還帶着幾個光片。西芮安隔着老遠,蹲踞在某個居民樓附近,觀察着鎮長宅附近的一舉一動。鎮長宅比當時離開的時候變化太多了。旁邊新建了許多臨時建築,裡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活動紅點,還有機器人的信号。原先廣闊的農用地上也被臨時建築遮擋,燈光和喧嚣從中隐約傳來。
現在絕對不能輕舉妄動。西芮安開始飛速思索。她雖然不能明目張膽地闖入,但是也不需要一定闖入。隻可惜,她手頭上可用的資源太少。她不打算重連ACNS,因為這個時候重連一定會是一場災難。她又無法連到O區。附近找不到任何一隻機械甲蟲,連信鴿傳信也成為了奢望。
而且這個時節還一片草木枯黃,到處都是一片黃土,連點像樣的葦草灌木都少得可憐。希臘女人匍匐在地上,好不容易從附近撿來一大片布滿塵土的破布遮蓋在身上,甚至連光學鏡都關閉了,隻憑紅外探測和聽覺來辨别位置。千萬不要來人。這個深夜千萬不要有居民經過這裡。她卯盡全力掃描周邊的一切,趁後方小街沒有任何居民經過之時,快速地朝鎮長宅移動,然後又立刻恢複靜止,仿佛一塊被破布遮蓋的垃圾。
她不知道那些巡邏的機器人多遠能夠發現她。但隻要給她三十米,她就可以把光片投擲到門口。而就在此時,她發現後方從街角繞出來一個紅點。
快走。她期望着。那個紅點如果不離開,她就無法前進一步,隻能一直呆在這裡。此時是最危險的路段,她處于一個空地上,距離前後的遮蔽物距離差不多。隻要她一動,那麼必然會被紅點發現。無論那個紅點是偶然路過,還是對這片巨大的破布袋産生了好奇心。這個時候,她隻能一動不動,假裝自己是一團偶然被風吹至此的垃圾。
不。她感到很不妙。那個紅點并未離開,而是一直呆在那裡,沒有任何聲音,似乎是對這個田野中間的東西産生了好奇。接着,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那個紅點朝他緩緩接近了。
前方屋子裡的紅點開始變少,他們回到了自己的臨時建築裡。機器人的信号也恰好移動到房屋後方。這本是個好機會。然而西芮安受制于後方接近的紅點,根本不能趁此機會前進。如果那是來取回自己失物的居民。她想,那麼她不得不對那個無辜的居民采取一點必要的措施——
等等。她聽到了磁懸浮裝置工作的聲音。這個聲音讓她不由得一震,那隻能來自于她的懸浮闆。那上面隻能是個人。到底是誰?她又不能打開光學鏡查看,那束紅光會暴露她的存在。會用她懸浮闆的人類究竟都有誰,漢·肯特會用、阿萊茜絲見過她用、格蘭德鎮長也可能知道……這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是她現在最不願見到的對象。但是,如果真是他們,那她也沒有任何選擇了,哪怕是漢·肯特。
随着紅點接近,她開始計算接下來的行動。她并不确定這招是否奏效。等到這個人類觸到她的一瞬間,她就立刻起身,把破布蒙住那人的頭,将人類摔倒在地上,并捂住那人的嘴,用最簡短的語言讓其保持安靜,但是後續的處理,她卻一籌莫展。這個方案很快擱置一邊。頭一次,她開始想念原先的電擊棒。假如這副軀體仍然有電擊裝置,事情就簡單多了。
懸浮闆的輕微嗡嗡聲已經繞到了她身後,那個紅點近在咫尺。隻能盡量裝死。越死越好。她本就沒有模拟人類溫度,但仍然期望那個人類沒有攜帶紅外探測裝置。不然,她這個方案恐怕将會前功盡棄。
她突然聽到一聲雖然輕微,卻足以令人寒毛直豎的充能音。那人有武器。沒有後路了。
“出來吧。”那個清脆的人類聲音說。“入侵者。”
阿……阿萊茜絲?!
她聽此簡直不敢置信。這孩子到底是什麼時候跟蹤她的,手上還有能束槍,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她本來還想着,如果是阿萊茜絲或者漢·肯特,她就有機會直接把光片交到他們手中。她本想此時取消拟裝,但不清楚如果一動,阿萊茜絲的能束槍會朝哪裡開火。她隻能保持一動不動,并裝作不認識阿萊茜絲。現在這個形象,隻要不暴露,就絕對不能承認自己認識這個女孩。
懸浮闆的聲音開始減小,她感到懸浮闆降到地上。用于僞裝的破髒布被掀起一角,同時,有東西抵到了她腦袋上。糟透了。她想。成功的幾率随着阿萊茜絲的動作直線下滑,這孩子真是冷靜得可怕。她感到孩子靜悄悄地把手放在脖子上,溫熱的側臉貼到了她背上,同時那個抵住腦袋的硬物從未離開過它的位置。本來她還以為阿萊茜絲目睹一個全身發僵、毫無聲息的人類會驚叫并逃開,就和第一次見到她一樣。但阿萊茜絲與當時相比,顯然心智成長得驚人地快。
“看來我的感覺是完全正确的。”阿萊茜絲開口了,西芮安聽出少女的震驚。“你……不是人類。”
西芮安沒有動作。全息拟裝不能模拟人類皮膚的觸感,少女能得出這個結論并不困難。
“你是僞裝成人的,并沒有停止運作,而且我很熟悉。”阿萊茜絲說,“我是感受到你隐約存在,才過來尋找的。”頭上抵着的東西移開了,西芮安感到自己的手被擡起,然後似乎被仔細端詳。“地球上隻有兩個機器人可能做到這樣。你不是科林。但是我不清楚O區的情況,不知道你是否是O區派來的仿制品。”
“我沒有報告任何人。”阿萊茜絲繼續說,“我希望你取消僞裝,自報身份。不然,我将呼叫這附近的所有人來處理。”
确實沒必要繼續僞裝了。
西芮安打開鏡頭,取消了僞裝。人類外形消散的那一刻,他與半張着嘴的少女相對。
“老天爺啊……”阿萊茜絲透過眼鏡盯着銀色機器人,“果……果然是你……”
奧托沉默不語。然後,他将手上緊抓着的布包打開,将光片遞給阿萊茜絲。
“這是什麼?”阿萊茜絲拿起光片。
“給你們的信息。”
“什麼信息?”阿萊茜絲看着奧托。
“有關未來。”銀色機器人說。“給老迪,你們盡快看。”
阿萊茜絲動了動嘴,卻沒有出聲。
“這個決定很難做。”奧托補充說,“因為我無法解釋從何而來,無法證明是否真實。但是,一旦是真實的,對所有人都是決定性事件。”
“阿萊茜絲,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但是事關性命,我希望你這兩天離開大區,前往O區,然後和願意起飛的人離開地球。”
少女略低下眼睑,陷入思索。
“我相信你。”阿萊茜絲最終說。
“……為什麼?”
“因為你是誠懇的。”少女說。“你沒有欺騙。”
奧托的鏡頭久久盯着少女,映紅了她的臉龐。
“憑态度不能指導行事。”奧托說,“太容易造成偏倚。”
“真的?我也不能給你解釋,或許這更多是直覺。”阿萊茜絲重新升起懸浮闆,眼鏡後面的表情嚴肅,表明她沒有開玩笑。
“但是,如果從在善意中度過短暫時光與在充滿惡意之處苟且偷生選一樣,我會選擇前者。”銀鈴般的嗓音冷靜異常。“因為,我已經受夠這無處不在的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