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托目睹了常量号發生的一切。C級飛船的承艦柱一定在海嘯中遭受了破壞性的撞擊,但是外表無法看到裂隙。當常量号的重量一壓上去,承艦柱就徹底垮了。那根後柱在他面前破碎,常量号便失去了支撐,如同慢鏡頭一般,向海灣翻倒。然後,常量号的藍色力場護盾瞬間失效。不久火光驟起,一道閃光而過,巨響回蕩在整個海灣泊區。
他隻聽到對面那嘈雜扭曲的背景音中,幾乎細不可聞的“快撤。”
有什麼被猛然牽動了。奧托立刻向避難區發送救援請求,随即馬上離開了控制台,不顧後方的兩個看守,狂奔入電梯。那是一絲希望,即使這希望非常渺茫,可以徹底否決他現在的一切所作所為,但他不在乎了。即使推測指向非常不樂觀,他也必須讓此事有個結果,決不能讓它就此沒有下文。
他奔出最近的登艦平台,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兩個機器人。定睛,伊芙正愕然看着他。
“我正找你——”伊芙用機器語言說,馬上被奧托打斷。
“EVE-01馬上帶我到常量号艦橋,以最快速度!”
“但是那邊還有爆炸!”伊芙抗議道。
“這是命令!即刻執行!”奧托斬釘截鐵。旁邊的瓦力被吓了一跳。
為什麼會這樣?伊芙驚愕地問自己。她以為自己早就不用再服從奧托的命令,但現在她卻無法拒絕。對方的話語此時有種莫名的力量,甚至壓倒了拒絕的沖動。
【馬上回來。】她悄悄對瓦力說,【等我。】
伊芙抓起銀色機器人雙手,飛速沖進前方的海域上空。瓦力呆呆地目送他們一陣,也忽然沖下登艦平台,沿着海岸朝他們的方向飛速跟進,望遠鏡筒似的雙眼緊緊盯着那個在空中急速前行的點。伊芙繞開了正在燃燒的常量号艦體,在常量号艦橋處減速。瓦力停在了海岸上,極目遠眺他們的一舉一動。
“你去搜尋生命信号,盡你所能救援出來。”奧托将之前科林共享給他的避災方案截給伊芙,上面顯示有人員會留在能源與推進系統附近待命。“現在隻有我們了。”随後他躍入破碎的常量号艦橋内,開始飛速掃描艦橋的每一處。伊芙一愣,但沒有遲疑,馬上向飛船後方飛去。
常量号艦橋的舷窗盡數震裂,原先精密的電子設備浸沒在滿布垃圾的海水中。整艘飛船失去了全部電力。線索在哪裡。奧托留意到被扯斷的數據線,半截在海水中飄搖,和現在垂直的艦橋地面上那道鋼釘痕迹。他毅然跳進海水中,在昏暗的污濁海水裡全盤掃描。層層疊疊的沉重碎片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也沒有辦法擡起它們。不。不要埋在這些碎片下方。他沒有看到另一個銀色身影,久違的焦慮隐隐作祟,而它似乎有愈來加劇的趨勢。
一定會找到的。他自艦橋的破口向後蹬去,進入開放海域。餘波帶來的海浪震蕩讓他幾乎站不住,即刻将他拽離了那個破口,連帶着大片的碎屑,在海底來回搖動。找到的可能性再度下降,已經貼在了0的表面。但他現在不想去計算可能性,不願因可能性放棄他現在的舉措。
一個暗流席卷而來,他不自主地被推遠數米。再度站定,他卻發現,海床上散落的碎片,以艦橋為中心向外散成一片扇形,這是沖擊波産生的遺迹。而這些碎片的流動範圍尚無更大改變。隻能現在,再拖延機會更加渺茫。他飛速計算當前碎片的體積與質量所落在的扇形範圍,即刻開始執行地毯式排查。外部的碎片至少沒有堆疊在一起。如果他動作夠快,那是一定能找到的。
伊芙很快從常量号船艙飛了出來。爆炸沒有再次産生,也應當不是來自反應堆,因為她沒有受到電磁幹擾的影響。但是很不幸,船艙内完全沒有任何生命信号,也沒有幸存的機器人信标。能源與推進系統一片狼藉,正被熊熊大火炙烤,無法進入。她思考片刻,舉起等離子槍,對準艙外轟擊數發,海水猛然湧進來,火勢略為減小。她掃描過内部,溫度高得吓人,任何生命都會化為灰炭。她再度對飛船外殼射擊,海水灌滿了滾燙的船艙内部,濃煙滾滾而起,掩蓋了大半艘飛船。
她落在海面上空,至少現在,這艘船已經毫無希望。
“伊——娃——!”她遠遠聽到海岸上傳來熟悉的聲音。遲疑片刻,迅速地朝那個渺小的、正在和她招手的點飛了過去。
如果能選擇看到特殊的波段就好了。奧托仍然貼在海床上,一點點搜尋過去。海床上,到處都被昏暗的海水染成一種沉悶的、暗淡的冷色調,離得略微遠一些,就根本無法辨認半埋海底的各種物品。随水流晃動的物體沒有像他這樣的,搜尋範圍縮窄了一小半。但海床的淤泥也在逐漸覆蓋沉底的一切,他必須将可疑的物體挖出來。搜尋的難度絲毫未減。
随着最可能的區間搜尋接近尾聲,剛剛還穩定的可能性又開始下降。這不可能。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憑空消失。奧托不禁加快尋找的速度。但是當他放眼朝碎片遍布的海床望去,另一種可怕的推測湧現。這個推測的新區間指向扇形尾端,但那也意味着,這個推測隻有一個結果。
一種難捱的情感正逐漸取代焦慮。他為此感到痛苦異常。這個區間搜尋完畢,可能性已經被徹底排除。那個推測立刻躍入第一隊列。他望着海水深處,突然喪失了繼續搜尋的欲望。
接下來該怎麼辦?海量的事件推演過後,他茫然地站在海床上,半天都無法挪動一步。
他最終垂下頭,向扇形尾端邁去。這是給自己的交代。
扇形尾端隻有大量細小的碎片,較小的質量讓它們被抛射在遠方。他仍然沒有看到和自己的構成一樣的碎片。頂端海水略微變亮,外面開始雲開霧釋。很快,第一縷陽光灑下海底,能見度稍微好了一些。海底一些細小的金屬碎片開始反射出明亮的光線。
就在他轉身的刹那,海床遠方似乎某處傳來一瞬微弱的閃光,比滿地的細碎閃光要明亮得多。他定睛,閃光卻消失了。但當他再度變換位置,那股閃光又出現了,此時穩定下來,正對他的方向。
奧托追了過去。那是一個半埋在泥沙中的大片光滑合金碎片。剛剛的反光是它發出來的。機器人大失所望,正要離開,一陣暗流湧來,那個玻璃碎片的底下的泥沙被沖開了。而固定合金碎片的,是一隻緊緊抓着它的金屬手。它正随着海流輕輕晃動,造成了剛剛改變方向的反射效果。
他立刻拂開覆蓋的泥沙,和他一樣的金屬軀體顯露出來。雖然在扇形尾端的區域找到科林,但奧托反而大為釋然。雖然下肢支離破碎,雖然整個腹部都被壓扁,那個機器人也早已下線,但科林的邏輯組件一定沒有受到嚴重的損害,否則也不會下線前将自己固定成這樣的姿勢。奧托抱起科林,向海岸艱難前進。
當他們快接近海灘時,一陣藍光自天頂而降,籠罩住了兩個人形機器人。奧托擡頭,伊芙正浮在海面上空,俯視着他們,白色身影被波光搖得變形。他繼續向前走,海水繼續變淺,銀色身影露出水面。伊芙降落在他面前,藍色雙眼瞪着了無生息的科林,目瞪口呆。
“無人生還?”奧托站定,問伊芙。
“無人生還。”伊芙回答,視線一刻不離那個下線的探索者。“這……”
“可否将我們帶進O區?”奧托向地球鎮望去,極目都是狼藉。
瓦力望着兩個機器人,伊芙顯得有些為難。
“我試試。”伊芙最終撈起兩個個體,略微有些平衡不穩,但很快向大陸深處疾速飛去。
【你還知道什麼?】飛行途中,伊芙經由内線問奧托。【關于未來的。】
【地球鎮應當有大半年不會再遭受這樣直接的沖擊,但我看不到更多的了。】
【為什麼你知道未來的事情?】伊芙繼續問。【即使你計算能力強大,也不應該獲得這樣的能力。】
【我不清楚歐羅拉對我做了什麼。】奧托回答。【她沒給我看過地球鎮的後果。】
三者沉默了。
【……到底會發生什麼?】伊芙有些憂心忡忡。
【地球表面将被大質量小行星重塑。也就是說,如果來不及撤離,無人能夠在上面活命。】
瓦力也聽到了。三者再次陷入沉默。
【所以……我們得重新起飛了。】伊芙說,不禁喟歎一聲。【又要回到之前的時光嗎?聽起來挺如你願的。】
誰都聽得出來這其中的諷刺。然而,奧托早已無心反駁。
【可能你們是的。】他隻回應。
伊芙猛然覺得不對勁起來。奧托剛剛說的是“你們”。
【接下來你要幹什麼?】伊芙有些忐忑地試探。【現在看來,公理号需要安排翻新了。然後你帶着起飛?】
伊芙的預感證實了,奧托果然沉默了。
【公理号的控制權已經轉交了。】奧托終于回答。
【什麼?】伊芙大為困惑。
【其他人接管飛船。】奧托說,【我不再管理飛船事務。】
兩個機器人震驚不已。
【但那是你的指令!】伊芙怎麼也想不到,對指令一向看重的奧托,居然會作出這種最不可能的選擇。【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越過O區界線,掠過空蕩蕩的殘樓。
【伊芙,我現在的‘指令’,已經遠遠超過原先的飛船範疇。】奧托冷靜地說。【我需要重新進入超空間基地。】
【可是公理号怎麼辦?】奧托沒有成功說服伊芙。
【公理号有繼任者。】
【什麼?你是說這個奄奄一息的家夥?】伊芙更是吃驚。【他怎麼可能管理公理号?!他隻能管理常量号!】
【不一定是科林。】奧托說。【但是,此時我确實沒辦法重新管理飛船。】
伊芙突然沉默了。
【為什麼?!這一點道理都沒有!】伊芙突然吼道,【就算轉交了控制權,也隻有你能安排好公理号的事務,你要是離開了,大家不得亂成一鍋粥嗎?】
奧托沉默了。
【稍後我給大家個聲明吧。】奧托說,【但是伊芙,事至如今,飛船管理事小,如果不解決掉這些未知的障礙,貿然隻把關注點放在飛船上,恐怕最終并非能夠順利起飛,反倒可能遭遇不測,讓之前的努力都一切白費,就和常量号一樣。】
瓦力和伊芙聽了隻覺一陣寒意。
【我也希望能夠親自安排公理号。但是目前,隻有我成功與折躍井接觸。之前那些失蹤的機器人,都被帶去折躍井,嘗試與它接觸,但是失敗了。它們徹底杳無音訊。為了避免更多無謂的傷亡,我必須放棄飛船,親自前往折躍井。】
【我會盡量返回公理号。但是,假如我回不來,接下來,隻能你們自己去争取生存了。】奧托繼續說,【這150年證明,沒有我的存在,公理号社會仍能順利運轉。所以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
瓦力和伊芙又沉默了。
【老天爺啊……】伊芙有些顫抖地回應。
瓦力憂愁地看着夥伴,伊芙的情緒都被他感知到了,他自己的心情其實也和伊芙一樣,都為此深深不安。
他們降落到O區避難地,米勒夫人正等着他。
【祝你們平安。】他回頭看了一眼仍停在原地的這對戀人,隻說了這一句,然後結束了近距離内線通訊。
“我需要找到露絲,馬上見到她。”奧托對米勒夫人說道。一個小機器人飛馳過來,那是常量号的GO-4,大佬。卡爾上尉随後而至,兩者見到破碎的科林,霎時呆在原地。
三者相觑無言。最終,奧托伸出手,将科林轉交給卡爾上尉。“其他常量号留艦個體全部犧牲,但他還有希望。”
卡爾上尉鄭重緻謝。大佬也舉起機械爪緻禮。
露絲趕來,她也獲知了常量号的傾翻慘案。聽聞搜救經過後,年輕的女機器人學家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具令人心驚肉跳的殘破金屬身軀上,又望向狼藉的計算機中心,最後轉向面帶期待的兩個常量号個體,顯得有些窘迫。
“我會盡力。”露絲最終說。
大災過後,生活仍得繼續。雖然根據歐羅拉的情報,地球鎮在接下來的六個月内不會再有與此相當的大災出現。但如此大面積的建築毀壞、農田廢用,直接讓大區的大多數人失去了生活來源。與此同時,龐大的人口與現存匮乏的糧食儲備構成巨大矛盾,集中現有糧食并實施有限的資源分配後,仍然難以持續到建築重建與收獲。O區的合成食品産量低下,大區人員滞留O區境内,對生活來源的恐慌與對未來的恐慌極大打擊了地球鎮人的生存信心。大量人群如此集中地生活在一個狹小的區域,民事矛盾糾紛發生率不斷上升,盜竊、打架鬥毆等犯罪行為也開始猖獗。每日地球鎮都出動大量人力物力進行鎮壓,但經濟來源陡然截斷,讓鎮壓行動也蒼白無力。
常量号人員編制鮮明,組織嚴密有序,即使知曉自己飛船已經損壞,但卡爾上尉發出二級戰備狀态,嚴令全艦人員必須執行艦紀,堅守崗位,禁止擅自離崗亂紀,違者嚴懲不貸。命令一級級下達,各層艦員都強制執行。因此常量号艦員雖然損失最大,但倒是全地球鎮最安靜的人群了。
連續數日,地球鎮都籠罩在一種鮮豔又詭谲的色彩當中。陽光失去了春日應有的溫度,透出一種發藍的詭異色調。一到傍晚,更是整個天空都被鮮豔的橙色渲染,太陽都消失了,好似空氣就是橙色染料,把土地和僅有的建築全都染成豔麗的橘紅,過了十幾分鐘,染料逐漸氧化,橘紅加深,飽和度卻不減,逐漸過渡到玫瑰似的色彩。最後整個天空都發着紅紫,紫羅蘭色調裡調進更多的藍色,又變成明亮的青紫色,最後進入深藍。等到夜幕降臨,這瘋狂的調色盤才淡化、謝幕,終結了這天人們對此引發的夢魇幻想。
這樣的狂野景象将持續數月。在藝術家看來,這無疑是無限的靈感來源。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威廉·特納的大量作品中都出現了這種标志性的鮮豔黃橙色天光,那反映的是1815年地球另一邊,印度尼西亞坦博拉火山的傑作。巨量的火山灰在大氣層中遊蕩數年,增強了大氣層的瑞利散射,導緻遠在另一邊的歐洲也數年浸泡在這種豔麗的夕陽之中。甚至名畫《呐喊》那扭曲的紅橙色天景也據傳與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噴發有關。而這次不能窺見的流星體,也顯然向大氣中抛入了大量的撞擊灰塵。然而,詭秘的天色不僅僅是異常之美,人們所傳的災兆實際上确有依據——大量灰塵意味着天日遮蔽,寒冷将随後而至,草木将敗于暗淡與寒冬之下,歉收甚至絕收的例子比比皆是。這對即将進入耕作季節的地球鎮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地球鎮呼籲人們走出避難所,積極開展清理與重建工作。但是抵制的人群大有人在,失去糧食與庇護所保證的人們認為,這是地球鎮對他們的背叛與排擠。因此災後清理與重建推進相當困難。第二個計劃才算稍微解救了一下窘境。它安排人們有序登上公理号,進行艦内徹底清潔、重啟飛船反應堆與食品合成罐,配合地球鎮新開發的技術。食品緩慢湧出,加上艦内環境改善,與大空間鋼鐵堡壘的接觸讓人們安定下來,總算達到一定的安撫目的。
公理号發射的那個作為同步衛星的探測飛船,此時不僅承擔着深空觀測任務,也成為了整個地球鎮的信息中繼站。遠在O區北面的大區人得以與海岸邊的個體交互,這在近一百年來,竟然是首次。
常量号人沒有一直留在O區。很快,常量号人也分批進行艦内調查,整修與重啟艦内可用的設備。另外一批人則積極參與到O區和公理号的修複工作中。外來異客不計損失、主動的援助行為讓地球鎮居民大為驚訝,也好感大增。他們活躍在公理号的每個艙層,與地球鎮技術人員積極分享常量号的修複經驗。他們隻要求提供足夠熱量的食物和庇護所,沒有要求其他更多的支持。接受幫助的這些人自然大為感激,主動安排他們在艦内的居所。隻是地球鎮人觀察到,這些天外來客即使在休息期間,都不願摘下身上佩戴的輔助器件。當有技術人員詢問他們頭顱上貼着的小圓片是什麼,他們隻笑而不答。
卡爾上尉和大佬則辛苦奔勞于海岸邊與計算機中心。科林全身機身受損嚴重,雙下肢必須完全替換,腹甲下方的液壓泵完全裂開,上方電池也被擠出裂隙,打開腹甲的瞬間,膠凍狀的電池液溢在整個腹腔,和殘餘的海水一起塗滿所有内部零件,電池液混合海水腐蝕部件的刺鼻氣味引人掩鼻。接線也被盡數扯斷,殘端發黑污染。表面上看似受損較輕的頭胸部位,實際上内部也被沖擊波震蕩得裂隙滿滿。仿生電子腦背側則有可見的小塊壓損。
勞倫斯也為此感到非常為難。雖然經大佬檢視,那塊中心初始芯片沒有受到嚴重損害,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是後續好不容易接入查看的仿生神經網絡卻表明,仿生神經結構已經紊亂。這意味着,科林可能被重新啟動,但是他極有可能喪失進入此軀體後獲得的記憶,并且出現嚴重的人格改變與行為障礙。再也無法重新服役。那份EP資料上,也沒有記載相應情況的處理措施。地球鎮的水平也遠不足以支撐制造一份仿生電子腦。
露絲長歎一口氣,對卡爾上尉說明此事後,便開始着手這份漫長的修理工作。她本以為自己不用再處理EP系列的棘手問題,沒想到,科林的情況比奧托當時的還要嚴重。命運弄人啊。她默默想着。
卡爾上尉和大佬交替前往海岸。晚上有時是卡爾上尉守這個房間,有時是大佬。但到後來大佬守得更多一些。露絲也無暇顧及他們——畢竟,本艦成員再怎麼動手,也是常量号的事了。
150年來離開公理号生活至今的人們,在處理公理号事務之時,卻沒有發覺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給他們安排、分配與下達這些任務的人,并非曾經精于此道的奧托。
銀色機器人并不閑。海嘯災害結束後,米勒夫人正式開始籌劃第一次折躍井交流行動。小樓地下室的那張畫打破了自存在以來的沉默,開始對折躍井研究小組的成員予以回複。但它仍然寡言少語,對于研究小組的問題,隻能回答是或否。它表示同意地球鎮人員進入,卻不能對圖靈測試作任何解釋。
鑒于歐羅拉沒有提到其他任何人工智能的存在,奧托認為,這個與他們溝通的智慧體不是歐羅拉,而是她的功能受限的副本。至于折躍井一直避而不談的圖靈測試問題,奧托和米勒夫人一緻認為,這證實了折躍井想通過此篩選能夠接觸超空間基地、甚至歐羅拉的個體。而篩選的标準也初步根據奧托的首次經曆歸納而出,大緻有理性判斷、認知廣度、線性推理、非線性推理和可能的初級人格狀态判定。總的說來,能成功進入折躍井的個體,很可能需要有一定的科學儲備,有創造性思維和較高的異象接受度。這也和最終達到成功理解歐羅拉存在的目的相一緻。
這導緻成功進入折躍井的地球鎮人選範圍大大縮窄。但米勒夫人不愁這一點。雖然折躍井對圖靈測試諱莫如深,但它之前早就暴露了自己的偏好——米勒夫人把之前與折躍井接觸過的人員名單都翻出來。他們都是曾經靈光一現,觸碰到逐夢計劃邊緣的各領域科學家,或精于創新的技術員。
但是米勒夫人也深知,這些人除了對逐夢計劃或者折躍井送上門來的新鮮技術感興趣,一聽說要冒生命危險進入折躍井,基本上都會打退堂鼓。自願接觸超空間基地和歐羅拉的人少之又少。她也不能強迫這些不願進入的人進行第一次接觸,因為不信任與抵觸本身就可能成為進入超空間基地的阻礙。因此,她隻把這份名單的人員特征作為推測折躍井圖靈測試的評價基線,沒有真正從中抽出任何人。
米勒夫人最終選擇了招募方案:将折躍井和超空間基地的秘密向O區廣而告之,吸引任何對此感興趣的人前來,并進行初步的水平篩選。既然曾經折躍井的存在就被當成禁忌的秘密,在O區科研人員底下私自流傳,能讓勞倫斯和特納等人對此大感興趣,那麼一定還有其他尚未着手調查的個體。如有對此感興趣之人,必然為此歡欣雀躍,抓住此機會前來報到。
最終,第一次超空間基地接觸小隊組建完成。一共有5個個體。帶頭者是奧托,剩餘4個人類分别是勞倫斯、沃爾特·德卡德、一個折躍井研究小組成員,以及另一個O區研究員。
米勒夫人打算在這次行動成功之後,也對大區開放招募。
她還想配備随行的機器人,但是鑒于面對的是功能有限的歐羅拉副本,即使現在開放人員進入,仍然很難保證網開一面,因此配備機器人的條目暫時擱置了下來。
第一次進入折躍井的目的是深入了解超空間基地的發生與維持機制,與歐羅拉的運行基礎。他們還要歐羅拉與地球鎮共享逐夢計劃的所有知識。歐羅拉現在理應知道,超空間基地的存在在地球鎮上已經不是秘密了。她既然允許這種事情發生,而且他們的訴求對流星體計劃本身沒有毀滅性的沖突,那麼她就沒有理由拒絕他們的這些訴求。當然,考慮到勸歐羅拉改變流星體下落時間可能激活西本的敵意,雖然米勒夫人很想拖延殘存的西本對流星體降臨的步伐,給地面的人們留出足夠的撤離時間,但讨論過後,最終沒有将這一條補進首次折躍井進入計劃内。
勞倫斯和折躍井研究組成員将傾盡全力說服歐羅拉共享逐夢計劃全貌,并将其傳回O區。深入研究超空間基地與歐羅拉的任務則落在沃爾特·德卡德和另一個O區研究員身上。奧托,則作為引路人,米勒夫人讓他維系歐羅拉,保證這四個人順利在折躍井完成任務。
任務分工之後,米勒夫人讓勞倫斯向大家闡述神經連鎖的功能與特點。瘦高的男人通過奧托,已經順利徹底了解到折躍井内的境況,不僅有視覺與聽覺,甚至還有觸覺描述。他為這神經連鎖的效果感到大為驚奇,沒想到居然真的能如此穩定地傳送如此真實的記憶。他原本打算準備繼續着手研究人與人之間的連鎖。因此一開始有些抗議米勒夫人這個時候讓他進入折躍井。但聽聞自己的任務後,他倒是陡然興奮起來。既然神經連鎖也是歐羅拉想要的,那麼歐羅拉不僅不會殺了他,還會協助他順利完成研究。
米勒夫人倒是對神經連鎖那花裡胡哨的特效不感興趣。她決定讓剩下三個人都植入這樣的微芯片,以便在超空間基地中,及時通過奧托同步獲取歐羅拉的情報,從而發現端倪。她讓勞倫斯和奧托對神經連鎖進行修正,增強了密語交流功能,并增加了交流開啟與關閉的靈敏度與準确度。
這個老太婆想幹什麼?勞倫斯心存疑惑。按理說,他們的工作已經是在了解歐羅拉,為何又要通過奧托來間接了解?如果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勞倫斯覺得,這也過于小看歐羅拉和西本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照做了。剩下的三個人,每個都在頭皮下植入了那個不起眼的小玩意。
事後米勒夫人單獨叫上奧托。機器人才發現,他的任務其實根本不是在會上說的那樣。
她讓奧托說服歐羅拉,更新管理圖靈測試與折躍井的副本,降低篩選進入折躍井的水平,并解除對其餘機器人或探測器的進入禁令。然後,說服她拓寬超空間基地的規模。如果有可能的話,啟動地球鎮其他可能存在的所有折躍井。歐羅拉存在的阻礙隻有她能調配的資源多少。
聽完,奧托沉默很久。這些任務顯而易見都為一個目的服務。
“這終究不是長遠之計。”他說。“超空間基地頂不住忒亞二号。”
“我認為這恰恰相反。”米勒夫人靠着椅背,雙手相握放在台上。但是認真地看着獨眼機器人。
“奧托,你聽說過‘電車難題’嗎?”
“有數以百計的變式。”
“那麼,你是否實踐過其中任一?”米勒夫人湊近前,和昏暗房間裡的圓形紅光相對。
奧托沉默了。
“實際上,我會從一開始就規避産生這種難題的可能。”奧托說。“是的,沒有實踐過。”
“如果說,你必須實踐呢?”米勒夫人繼續提問。
圓形紅斑盯着米勒夫人,那裡面沒有一點點人類能辨認的表情成分。最後紅斑緩緩移動到地面上。 “我不知道。”他細不可聞地回答。
“電車難題從來沒有正确答案,也沒有所謂的最優解。”米勒夫人見狀又靠了回去。“我想知道的隻是,如果你必須得做這件事,你會不會還沒有做,就被道德感燒壞腦子。或者在目睹的過程中禁不住折磨發瘋。”
“我不知道。”依舊細不可聞。
“我可是聽說BNL的機器人都能輕松通過電車難題的測試。”米勒夫人冷冷地看着他。
米勒夫人說的是對的。單獨給他電車難題,他也完全能達到BNL的機器人倫理規範要求。但是,這一次他扳下的扳手,隻能使電車撞擊到更多人的那條軌道上。而且,無法判斷兩條軌道上人物的任何特點,也無從安慰自己。這無異于蓄意殺人。
換在以前他是一定會瘋的。但是現在隻有空白。
“如果是你是人,我就會這樣勸你。”她識破了奧托的窘境。“之所以有這樣的困擾,正是因為自大地認為自己能拯救多少人。但是,如果換個角度理解拯救,或許不是什麼難事。”
“對人類而言,拯救不僅僅是保持生命。”米勒夫人繼續說。“你還記得當時麥克雷艦長和你的争論吧,他所認為的拯救,就不是保持生命,而是有質量地生活。這個時候,你所認定的保持生命,在他看來,反而是一種傷害。”
紅光猛然從地面上重新移動到米勒夫人臉上。
“地球鎮一定會有大量人死亡的。”米勒夫人繼續講,“無論你做電車難題與否,這都将是不會改變的事實,你認同嗎?”
獨眼機器人沉默地點頭。
“但是死亡的方式可以是幸福的,可以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