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海灣,尖銳、冗長的警報聲自鎮上某處和公理号響起,此起彼伏,仿佛将永無停歇。
接到疏散通知的大區居民拖家帶口,以及能帶走的全部家當,如同蟻群般緩慢湧入北面,湧入O區轄區。滞留在地面的常量号“難民”,也拖着身上的機械骨骼,一步一挪行向高地。
在浩浩蕩蕩的遷移大軍北上之時,一陣隆隆聲自公理号方向輕微發出。忽明忽暗的黃白光點拖着長長的煙塵尾巴,逐漸隐沒在雲層中。人們隻向後望了一眼,面上毫無訝異之情,都沉默地繼續向前走去。
“差不多得了啊。”格蘭德望着那個在雲層中若隐若現的光點,後方的尾迹已經開始被南風吹散,歪歪曲曲地盤成愈發難以辨認的S形。他站在人潮外側,叉着手望着他們接受關卡檢查,偶爾望向海面。旁邊則是幾乎和他一樣高的女人,也看着人潮的緩慢活動。“有關公理号的事情,你不要再過多插手。”
“你們太不珍惜它了,讓我很着急。”米勒面無表情說,“地球為根的信仰固然支撐人們在地面生存,但顯然,這個信仰現在過時了。”她冷冷掃過西海面,那裡也有人湧過來,那是常量号的船員。“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不可能把他們一直瞞到底。”
格蘭德沒有看向米勒。老人一直緊縮眉頭,嚴肅不已。
“你懂什麼……”格蘭德低聲說,聲音幾乎被陣陣冷風淹沒。他突然看向米勒,老眼若鷹。“别找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公理号的今天,是O區逼的。”他看到米勒一閃而過的揚眉。“别拿人類命運患難與共來講道理,别以為我們能有多共産,米勒,多關心一下你們O區吧,都是高精尖知識分子,想要搗亂的人比大區多得多。”
“我明白你講的什麼意思。”米勒依然望着正在緩慢移動的常量号人。“但是如果你把時間拖得太久,讓大家來不及離開,這就是你的不作為了。和堅持什麼理念,或者又是其他什麼考慮沒有關系。”
“你還是不理解。”格蘭德望着人群,露出一點微笑,随即轉頭嚴肅盯着女人。“這麼長時間,我給過你們機會,也采納了你們的建議。但你們兌現過承諾嗎?”他眯起眼睛,“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給過。”
“事實證明,上帝沒有站在我們這邊,而是決定懲罰我們這群有原罪的人。最後我們不得不走到同一條路上,我也不希望這樣。”
“這又如何?”格蘭德繼續用犀利的眼神盯着米勒,“除非你們真的讓我信任你們,否則這個轉讓協議我堅決不會簽。”
“老實說,格蘭德。”米勒夫人也冷冷盯着老人,“如果你真的那麼在意這個,公理号的安保也不至于這樣形同虛設。”她指向龐大的船體,“你也知道,隻要O區想,拿下公理号輕而易舉。”
“是我們在給你機會,格蘭德。”米勒夫人繼續說,“去告知人民,根據事實打破祖訓,救下地球鎮,還是固守己見,最後身敗名裂,是你的選擇。”
“謝謝你如此關心我的人民,老巫師。但是,你們真是高看了地球鎮的信仰,也高看了我對名聲的追求。就算你這樣逼迫我,也沒有多大用處。”格蘭德滄桑的面孔望向海面,“我早就知道,這個職位所在的政區力量,決定它注定兇多吉少。你以為我為了名譽才一直沒有退休嗎?不。是因為我太了解O區了,太了解你們是怎麼想的,光你一個人,根本沒法撼動你們O區這棵大樹。”他盯着米勒,話語透着冰冷。
“回去報信吧,你們要搶就搶,沒必要假惺惺地在這裡搞人道主義。要譴責我失職,要造謠我投敵,就請便。我和人民患難與共,他們的性命算到我頭上。”格蘭德說,“但是,如果你這個人确實關心地球鎮的人,就拿出點你老巫師的本事,給他們點人道主義關懷,别多給我添亂,好吧。”
米勒夫人沒有作聲。
格蘭德看着米勒,勾起嘴角冷哼一聲。“你們那些眼花缭亂的小把戲做得可真沒底氣。”他說,亮出一枚光片。“這一卷預言,是奧托幫你淘到的吧?”
“我在思考,就算是鎮壓有識之士,你有必要自損一将嗎?”米勒夫人瞟了眼光片,揚起眉毛。
“顯然他也沒服從你們。”格蘭德說。“如果你真的和你聲稱的一樣,是為地球鎮服務的,我倒是有個訴求。”
“什麼?”
“讓歐羅拉擴大超空間基地的容量。”格蘭德望着公理号,“這大概會皆大歡喜吧?”
米勒夫人睜大雙眼,随即陷入沉思。
漢扛着沉重的家當,再度進入O區關卡。這次身後跟着家人。
關卡一過,他就聽到父母在身後絮絮叨叨聊天。即使O區允許接納大區居民,父母對O區仍然非常有成見,借着其他居民的喧嚣,不斷譴責O區人如此輕視農業種植,自己拒絕開墾,又非常趾高氣揚,吃着大區的農産品還對農民充滿鄙夷。這種行為簡直是對麥克雷艦長祖訓的離經叛道。末了還提醒漢,雖然他從小不喜歡農業,但不要成為像O區人那樣的人。
漢聽着父母的聊天非常緊張,連連左顧右盼,生怕有人聽到他們聊的内容。他急忙讓父母小聲點說,畢竟這不是大區。但似乎父母越說越來勁。少年隻好沉默地繼續扛着自己的行李,腳步急急地往前走,害怕有人過來截住他,問身後兩人和他的關系。
少年還很苦惱。每當自己想對父母說什麼的時候,總是碰上他們在否定自己要聊的話題。但是随着事情不斷發生,他的擔憂與日漸增。現在又到了地球鎮要首次疏散的大災将近之時,漢覺得他必須找個時間說出他的想法。
“呃,爸,媽,我……想和你們說點事。”他們将行李放在臨時安頓房時,少年開口了。
“我……你們有沒有覺得,地球鎮最近發生的事情非常奇怪?”他謹慎地說。“比如,百年不遇的病災,又有飛船降落,又是要有海嘯什麼的……”
“安穩過了那麼久,總是要有點大波大浪嘛。”農民拆開包裹,分揀行李。“你小子少見多怪。”
“不是的!”漢就怕他們這樣說,“我覺得這真不太對勁。萬一真是地球鎮要出什麼事——”
“漢!”婦人緊張地盯着孩子,“你别亂說。這裡是我們的家。”
“我……我就是想說這個……”少年站在房間一角,雙手緊張地捏成一團,“萬一……萬一,真的是地球鎮要出事,我希望你們去上飛船……别留在這……”他低下頭,不敢直視父母的目光。
屋子裡一陣可怕的沉默。
他下意識縮起脖子。這種沉默預示着接下來父親的爆發。但是過了很久,鞋底的淩風都沒有扇到他身上。
“我……希望你們好……好好的……”他終于有勇氣把剩下半句說完。
兩個農民仍然沉默地翻檢物品。他仍然站在角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但很快,他聽到一聲抽噎。農婦依然倔強地背對他,但漢知道,母親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們哪裡有機會上飛船,漢?”過了好久,農婦帶着哭腔說,“哪裡有人還會去修公理号,它走都走不了。我們都得在地面上等死。”
“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漢睜大眼睛,他就知道母親會這麼說。“還有一艘飛船,常量号,他們會帶你們走。”
“他們排外得很,哪裡會讓地球鎮的人上去。”強壯農民頭也不擡說。“你小子在O區呆太久了,哪裡知道這些常量号人,把我們的救援行動當搶劫,對我們地球鎮人大肆射殺,這些事他們的機器人都幹得出來!簡直反了!”
“所以他們就算請我,我也不會上去。”農民站起身,盯着少年。“上去就是低人一等,他們這德性,遲早得讓我們這些外鄉人過得生不如死。與其寄人籬下,還不如留家,起碼過得有脾氣。”
農婦還在哭。農民上前拍拍農婦,企圖安撫她的情緒。
漢心如亂麻,又感覺絞榨似的痛。父母對常量号的評價比對O區的還負面,他還怎麼敢說自己還在常量号上呆過!父母要是知道了,必定會就覺悟問題數落他一頓,狠批他為了生存就沒有骨氣,也不會聽他辯解。而且不像之前重啟奧托那次,這次沒有人替他發聲了。
但是他不能就這樣把父母留在地球上撒手不管。一想到他們在地面上毫無保障,随時都可能出意外,他就非常焦慮。他必須說服父母上常量号。“那……那個,奧托他也認為上飛船最好,然後經過他我認識了常量号的自動駕駛,他同意讓我呆在常量号上。”少年越說,越大膽起來,“他們同意讓我上船,他們就會同意讓你們上船!他們完全理解我和家人團聚的願望,所以——”
“這怎麼可能?”農民叉起手,“每個人都這樣想,都帶幾個人上去,到頭來還不是全部都上去?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男人把一個折疊包丢給漢。“你也别聽他們那保證,他們那保證指不定哪時就變卦。”他還想說點什麼,最終沒說出來,而是轉回去繼續沉默幹活。
漢聽到父親最後一句,不禁猶豫了。他看着折疊包,絲毫沒有解開幹活的欲望。不行。他把折疊包放在腳邊。他不能讓爸媽就這麼放棄生存的機會。“爸,媽,除了我,他們沒有接受其他人,所以你們别告訴其他人,就隻多出你們倆,我能說服他們接受你們的!”他繼續鼓起勇氣,“他們對我的态度并不差!我無論如何,都得盡量讓他們收留我們!我……不能讓你們留在地上,光我活下來,把你們丢在地上等……等死……”
他好不容易說出最後一句。說完了隻感到渾身戰栗。
農民夫婦都沉默了。你們别哭啦。母親的啜泣聲讓他心揪,父親的言語讓他陷入懷疑和恐慌。漢不自在地抓着折疊包的布,這個時候,他甯可活在虛假的希望裡,也不想父親告訴他有這種可怕的可能。
“總……總之,你們有我!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們上飛船!……”仿佛完成任務般疾速吐出這句話之後,漢迅速背過去開始幹活。他害怕繼續面對父母的反應,也害怕繼續被帶跑情緒。
常量号的艦橋已無人類身影。隻有那個銀色身軀正襟危坐。
其他人和機器人都已下船避災。這艘飛船還剩下的寥寥少數人類,以及幾乎同等數量的少數機器人,在災前數小時争分奪秒地巡查自己管理的單元,負責為其他常量号艦員全力保障大後方。接下來,仍然殘破不堪的常量号能否避過這個災難,就得憑他們的所有努力了。
科林将自己固定在座位上,仿生神經成功連進常量号電腦,待機同時,回憶起一天前的情景。盡管理論上,能在太空中扛過超空間躍遷、恒星高溫炙烤和星系邊緣極寒、細小卻高速的微隕石粒攻擊和伽馬射線暴等的常量号,并不見得抵抗不過地球上的洶湧海牆。但謹慎起見,常量号仍然決定采取措施。在地球鎮的強烈懇求下,常量号倒不像之前一般吝啬,将自己的避災計劃全盤道給地球鎮,地球鎮也答應給予常量号地面支持。兩者一起開放了通訊範圍,常量号總算和地球鎮達成了第一次合作。
聽完他們的對話,科林隻暗自聳肩。即使公理号也想用相同方式避災,剩下不到2天時間,缺乏修繕的公理号執行起來也有相當的難度。況且,看起來他們不願意把飛船控制權交給奧托。如果是人力控制就更有意思了。而他也确實看到公理号上有人進去。這樣的話,為了不讓兩邊借着避災名義宣告飛船主權,要麼采用各自的心腹一同控制,要麼監督第三方進行控制。無論哪種方式,想必地球鎮上都在這定時炸彈的倒計時中吵得不可開交呢。
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看到公理号測試反推系統與第一宇宙速度發動機。按照計算,那顆隕石已經進入地球軌道,而且速度很快。雖然他們看不見隕石劃過天頂的景象,危險卻不見得減少多少——隕石入海激起的巨浪是有方向的,很不幸,地球鎮幾乎面向最大的激波。可想而知,這次海嘯不比以往的巨浪,海浪推進速度将極快,破壞力極強。不止大區,連海拔較高的O區都會被波及一大部分。
他在與卡爾上尉道别之時,已經告誡過他們盡早占據高地。即使常量号已經過數次反複檢查,他們所處位置決定了風險大小。卡爾上尉和大佬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目送他們離開。經由CCNS,大佬不用回應也知道那目光裡意味什麼。小機器人默默揚起一隻機械爪,向科林敬禮。
公理号突然周身亮起黯淡的光幕,它忽明忽暗幾下,才逐漸穩定成幾乎看不見的淺淺藍色光霧,光霧上面還有幾塊殘缺。這也太慢了。科林心想。他不由得想起常量号的效率,隻是因為在長期的聯合生存綱領統治下,常量号全體成員思想高度統一,才能獲得高度協同的執行力。假設常量号中間有所分裂,必定會像地球鎮現在這樣拖延時間,就和當年苦苦尋找宜居星球一樣。
這個推測讓科林感到不寒而栗,但是此時,他到底還是有機會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地球鎮的選擇。但同時,他心底裡也再次揚起對地球鎮的厭惡。不管公理号在這場大災中表現如何。他想。這隻讓我更加反對同地球鎮合作。
如同一滴清水滴進一碗醬汁,清水不僅不能稀釋多少醬汁,反而會被醬汁污染得面目全非。常量号人相比地球鎮,正如清水之如醬汁。遠觀尚可,但與地球鎮人接觸得越多,常量号恐怕又會出現之前那種分裂态勢。但卡爾上尉似乎不這麼想。
但願你不要是那第三者,卡爾上尉。他隻能默默祈禱。圖一時的利益達成交易,卻給自己埋下無窮後患。
不久,公理号的反推噴口一個,又一個緩慢開啟。至少電腦控制不成問題。科林邊看邊想。随後,公理号的4個第一宇宙速度推進器也陸續轟然作響。赤黃色的火焰沖向下方,将海水蒸發成大片白霧,逐漸籠罩了整個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