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心驚膽戰坐在前往海島折躍井的船上。身後的公理号周身的藍色力場不斷震迸出眩目的閃光,那是高能激光擊打到屏障或者飛船本身的航炮射擊的表現。這條在灰暗洶湧海面上穿梭的懸浮艇隻坐了往常一半的人,人人表情凝重。遠方海島若隐若現,漢伸長脖子,内心的焦灼愈發強烈。
他知道地球鎮和密西西比河的網絡都斷了,加上後面立刻的轟炸,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漢由于對公理号相對熟,登艦的常量号群體給予了他一定特權,允許他和自己的家人通話,允許他随意使用公理号設備。遍尋方式聯系家人無果,漢咆哮着找到維護通訊的常量号機器人,要它立刻轉接到目前正被米勒夫人團隊和常量号共同協議使用的、基于昆蟲的移動網格信息系統,他必須找到肯特夫婦的位置。
常量号機器人照做了,将結果傳到漢現在也佩戴的常量号顱上圓片。常量号的腦機精度并不高,不能像O區的顱内芯片一樣清晰傳達全息信息,但也足夠将像素化地标與文字信息傳入貼在硬腦膜外的植入體内。
查詢不到。
漢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即使公理号裡和現在的天氣并不冷。他向機器人請求提供一周内的位置數據。漫長的一分鐘過後,他們的标志顯露出來。
根本不用一周,就在發生劇變的前兩天。肯特夫婦仿佛早知事情發生一樣,他們的信标最後消失在海島,就在折躍井之地。
少年想起那個時候剛和父母吵了最後一架。他氣極了,後來再也沒和父母通話過。他就在公理号的船體密閉層修理區和自己蜷縮的那個小房間昏天地暗地過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在那灰暗的、似乎永恒落雨的天空之下,仿佛流星體落入南面海域的震裂将他震醒。
不。
不要去密西西比河平原。
就算是天王老子擋在他面前都不能阻止他離開公理号,親自從折躍井過去找到父母。公理号裡的所有人和機器人都亂成一團,大家都飛速奔跑在比原先飛船碩大不知多少倍的船艙和通道裡,前往他們安排的崗位。警示燈和“III級緊急事件”的機械播報反複閃爍、回響,無人理會這個少年格格不入的動作。他一路沒有遭到阻攔,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一頭紮進雨幕中。
飛船外的巨響令他有些後悔,但漢心一橫,硬是混入慌亂逃竄的人群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穿過的激光灼燒驟響的地球鎮大地,仿佛穿過一段混沌,最終在喧嚣之中乘上那艘急着推離岸邊的懸浮艇。直到船開出好久,他才從浪和風中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剛随時都可能被激光或者濺起的石塊撕裂。
他還有機會回到公理号上嗎?這個念頭隻産生一瞬,就被掐滅。答案顯而易見,理智不斷提示他做了一項非常不明智的選擇,甚至沒有回頭之路。但他不願思考這些。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當下亟待解決的第一項任務上,仿佛一旦思考就是某種背叛。
好不容易進到超空間基地,眼前卻是一片狼藉。不知光源在哪裡的閃動照得他頭暈目眩,地上的線也七零八落。他環顧四周見不到任何一個人,好像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到來而逃跑了似的,這令他憤怒起來。不能慌。漢按下不安的預感到處尋找,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全息屏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面滾動着紅色的小字。漢仔細一瞧,汗毛都豎了起來。那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擡頭是已轉化者名單。
他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弄清楚了這個名詞的含義,和死亡一樣足夠毛骨悚然。
他渾身顫抖着在輸入欄輸入了自己的姓氏肯特,為數不多的結果跳出來,那些小字都躲着他的視線,怎麼都看不懂,直到他終于确認那兩排名字的字母排列一個都沒錯,終于沉重跪倒于地。
我來遲了。強烈的負罪感裹挾着他。他後悔自己怎麼沒有早點進來,怎麼前面就隻會鬥氣,想不到他們居然會進入折躍井。為什麼他們不在密西西比河平原。為什麼他們會消失在這裡。他原本以為密西西比河平原最多是個騙局,沒想到更大的劊子手卻隐藏在這裡。
到底是誰幹的。他瘋了似的在歐羅拉這一塊見方的全息屏上搜索。歐羅拉立刻知道他在搜索什麼,像之前給入侵者答案一樣,将執行轉化計劃的人員名單與職責即刻呈現。
奧托。
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這個熟悉無比的名字,看到奧托一直以來在折躍井像審判神一般對一批一批的過客進行篩選,情感無聲尖嘯着拒絕相信曾經的摯友居然幹出這種事情。但同時奧托與他最後一次對話的記憶也不斷沖出。“有機污穢”。每一個字又重新紮在他心上。歐羅拉和記憶給出的鐵證使他連連敗退,無法逃避。最終,他顫抖地面對這個真相,面對奧托的确叛變人類的真相。
最壞的猜想破裂與跌落後,漢猙獰着臉站起,拔出早攜帶腰間的能束槍,顫抖地把能量輸出調到了最大。
少年狂亂地盯着手上這把槍,舉到頭側又放下,再舉起,再放下。
如此數番,他的手重重垂下。再睜眼,複仇之火燃遍全身。
我啟動了他,大概的确是一件巨大的錯誤吧。漢站起,離開了全息屏,面色陰暗。現在可好,多麼可笑啊,懲罰居然終于降到了我頭上。
超空間基地悄無聲息地從這幾米見方緩緩擴展、連接,好似水面上不斷融合的肥皂泡。少年哪裡會知道這些,他隻提着槍,陰沉遊蕩在這些新出現的通道裡。這裡肯定有人,他很确信這點。隻是現在還看不到。他相信任何出現在這裡的人和這個轉化計劃都脫不了幹系。
岔路不斷出現,他不斷拐入,出去,又走到不知哪一條路。漢已經不在乎到底迷路沒有,也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出口,理智就和這無窮無盡的單調而不可區分的灰色一樣昏暗而模糊。但隻要有一點除他之外的異動,便立刻從這副行屍走肉的狀态活過來,給予緻命一擊。
“喀擦。”
那是某種不可形容的聲響,像一腳踩進水坑,又厚重延綿許多。下一瞬他聽清了,那是獵物在泥潭裡掙紮的聲音。身體比大腦驅動得還快,他馬上到達異動所在處。當他終于看清面前冒着氣體的目标到底是什麼,空空如也的大腦這才被盛怒接管。
實際上奧托并沒有聽清漢說了什麼,也沒立刻認出來相貌已經被青春期快速塑造的漢,隻認出來這是一個很眼熟,但是莫名其妙被斬釘截鐵定義為“絕不應出現在這裡”的人。
不,不是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而是不應該出現在他面前。他必須去找核彈。那些從發射井直沖而出的NCLR-5,而不是和這個不認識的人對峙。奧托想都沒想掉頭就跑,像無意間與獵手打正面照而驚恐得忘命逃竄的驚鹿。
核彈,核彈,核彈。哪裡是連線區。哪裡才能馬上阻止。與歐羅拉斷聯後紊亂的仿生神經隻剩這一個念頭,奈何此時的軀體無比沉重、軟弱而離散。在歐羅拉那裡,他早已習慣動動念頭便穿梭到任何一個角落,此時信念早就定位在已經展開伸直的灰色通道深處,按照往常他早就抵達,然而此時身軀隻能挪動一點點,甚至連平衡都忘記保持,不斷碰到側壁,擡腳都會被自己絆倒。
“你跑什麼!”見奧托一見自己馬上就跑,明顯是畏罪潛逃,漢怒不可遏。他本以為永遠再也見不到奧托,但當再也無法相見的是至親,叛變的好友卻活得好好的,暴怒自通紅的雙眼流向雙手,一槍,兩槍,三槍,四槍。明亮尖銳的白色金屬濺射光芒在機器人身上炸開,那個匍匐跌撞前行的銀白色軀體應聲仆倒。漢沒兩步便追上了,抓起仍然在掙紮向前爬的金屬手臂。他早就成長得比奧托高了不少,那曾經對他來說沉重無比的軀體,此時絲毫不費勁就被他從地上拽起,像抓一隻瘦弱的動物,又翻一面重重摔在地上。
又一槍。打中了奧托狂亂在空中揮舞着找支點翻回去的手。至此他終于不能再動彈了。漢蹲下身,能束槍抵在奧托頭上,陰沉地盯着那個紅色單光學鏡。剛剛開的數槍讓少年冷靜了一些。他居高臨下,語氣冷峻。
“為什麼殺了他們?我知道是你在執行轉化過程。為什麼你要殺掉我父母?”漢問。
“他們明明要上公理号離開。為什麼你允許他們進來,而且根本不識别?”
奧托沉默地看漢好一會兒。這似曾相識的反應讓漢開始懷疑驅動面前這具軀體的“靈魂”究竟是不是原來他熟知的那個。
超空間基地完全沒有感覺,但現在,如果核彈沒有被破壞,地球鎮應該已經毀滅了。
一切都結束了。這孩子也回不去了。
“啊,是你。”
奧托的聲音麻木幹澀。但在漢聽來平靜無比,像是對自己目前的境遇漠不關心。
“少裝傻!快回答!”漢再次被激怒,能束槍抵緊了額頭。
機器人隻沉默地看着他。那毫無情緒波瀾的紅色單鏡頭使少年猛然感到一震。好似巨石即将壓下之前那種莫名的預感,他确信自己在那鏡頭裡看到了一絲——幽深的憐憫。
已經結束了。告訴他也無妨。奧托想。
“他們是自願的。”奧托說的每個字都重重踩踏在少年心上。“他們不願離開地球,不願上公理号。聽說自己未來的歸宿後,選擇在這裡徹底解除即将面對的痛苦。”
“你騙人!當我不知道所謂的‘轉化計劃’是什麼嗎?就是一個把無辜的人清除,騰出空間讓幸存者上飛船的反人類計劃!”漢咆哮道。“是你覺得,他們不配活下去,就親手結果了他們!”
他因極度憤怒而話語斷續,“你,你,你根本就沒給他們生存的機會!”
“是啊。每個人都不相信這是他們的選擇。”奧托說,“但其實隻是不肯接受他們的選擇和自己不一樣罷了。”
“你逼他們選擇的!你一早就知道那是我父母,你明知道他們對我的重要性,為什麼隻讓我留飛船,為什麼不把他們直接從超空間趕回地球鎮!為什麼不告訴他們飛船才是可以活下去的選擇?你明明有這個能力!”漢七竅生煙。“啊?你這時所謂的‘給别人選擇’恰好就不成立了?”
少年的聲音在基地回蕩,機器人回應的隻有沉默,四周驟然寂靜。
“我……我見過他們的真實想法。我問過他們對上飛船的看法。”奧托盡力想擡動被激光癱瘓的手,屢次嘗試無果,在漢的盛怒目光之下停歇。
“你植入了常量族的神經通訊圓片,他們用的是TOL-250協議。精度不高,但也足夠傳遞全息神經信号。請通過傳輸請求。”
“你覺得我會讓你趁機入侵,改變我的想法然後逃脫嗎?”漢一點都不信對方還會使出什麼花言巧語。“直接講!”
“我沒有這種本事。”奧托也不氣餒,“也好。我也不想讓你過多接觸歐羅拉的産物。”
漢沉默地聽着機器人單調平鋪的陳述。他的父親,不出所料,和與他吵架的内容一樣,聽到上飛船便是無比厭煩,連連拒絕這樣的選項,說自己死也要死在這顆星球上,絕對不會為了未知的生存上人賊船。他倒是對去密西西比河平原很感興趣。然而聽到數月後地球上的一切即将徹底毀滅,老肯特沉默了。
“他說,小肯特願意留在飛船上就足夠了。他得留下陪伴肯特夫人,那是他一生的義務。她選擇如何,他便跟随她,陪她走到最後。”
“你的母親,肯特夫人,選擇踏入轉化計劃。”
漢渾身戰栗地聽着。母親本懷着到密西西比河平原重新生活的心進入折躍井。半自動化的圖靈問答樹呈現在她面前。如同做夢時陌生信息自動被意識捕捉并理解,很快她明白,到了密西西比河也不是長久之計,兒子并沒有騙他們。然而,即使理智告訴她兒子是對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那麼多年已經造就的情感始終無法讓她回頭上飛船。老肯特不願意上飛船,她不想讓丈夫一個人在地球上無依無靠,若是如此,即使為了孩子上飛船,她也會終身活在為一時生存自私造就的内疚中。她百般掙紮,瞞不過自己的内心,同樣,也瞞不過歐羅拉。
但是,若是讓腹中的胎兒一出生便面對世間毀滅,想象剛問世的孩子,在遠方驟起的火光之下,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卻即将死在她現在的選擇之下,她同樣無法承受這種罪惡。與其讓新生的孩子遭受一次痛苦,不如現在直接結束她的痛苦和煎熬。不如在這裡留下他們最後的痕迹,留下作為人類對故土最深切的眷戀與相互的愛。
“讓我看他們最後的思想快照。”漢已癱軟在地,泣不成聲。早先争吵的一切都已應驗,留飛船就像一個詛咒,無論他多努力,帶來的隻有死亡沒有希望。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他們偏偏選擇這個荒唐到不能再荒唐的選項?他不相信,奧托一定隐瞞了什麼,父母是被歐羅拉——超空間基地裡所有執行轉化計劃的人聯手殺害的。這幫劊子手,解決掉自己生存阻礙的時候一定很開心吧!
“思想快照已傳輸。”奧托很平靜,異乎尋常地平靜。
少年被海量、生動的神經信号攫住,似被瞬間抛入夢境,但保留了相當一部分意識。父母有關“家”的概念不斷沖擊漢的意識,他抱緊頭,無聲尖叫着抵抗這股侵入性極強,對他來說無異于異端邪說的概念。家鄉缺點很多,家鄉遲早會出事,但是家鄉就是不可替代,有無數缺點卻是最美好的……他的聲音在這其中被淹沒。生存呢?未來呢?他發現自己的呐喊仍然像以前那樣無力。是的。他現在徹底明白父母為什麼選擇進入折躍井,又為什麼選擇進入轉化計劃。也明白根本不是奧托的錯,早在他們選擇進入折躍井的時候,結局就已經确定了。但他永遠都不能認同他們,跟随他們。他瘋狂地要和生動的父母對話,這種感覺就像和他們面對面一樣近。即使知道這隻是存儲的神經快照。然而他們面對漢的诘問總是搖頭,溫和又不可置疑地拒絕。他仿佛永遠隔着一面玻璃牆,即使自己百般觸碰,回饋的隻有拒絕。
再次回到現實,漢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全身蜷縮成一團,滿目所及均是灰暗,寂靜,孤獨,整個世界都抛棄了他,隻有他在這裡活着,無依無靠。
奧托無法動彈,隻能用魚眼鏡頭畸變的邊緣捕捉少年的動作,但也足夠清晰。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接收,極度痛苦的啜泣也聽得清清楚楚。機器人沒有親屬的概念,但奧托完全理解漢的痛苦,那種痛徹心扉的絕望。
他不恨少年對自己開槍。在他看到少年的那一刻,已經預見到了這樣的結果。人類的仇恨需要找端口發洩,他,奧托,不過是少年,乃至全人類,轉移自身無法承受痛苦的犧牲品。如果有其他的參與轉化計劃實施的人類在場,也是一樣的。
“轉化計劃并非殺人。他們的意識橫截面,以及最深切的動機,都會永遠保留在歐羅拉這裡。換句話說,他們仍然活着,隻不過以精神體方式存在。”奧托說。随着超空間基地的恢複,歐羅拉也連上了他的通訊。他立刻查找地球鎮的情況,發現完好無損,從發射井升起的核彈像是一場幻覺。
漢緩慢爬起身,臉上淌滿淚痕。“為什麼你不把他們遣送回地球鎮?為什麼要由着他們去?他們不過是犯了一個錯誤。若沒有你同意他們轉化,我就能和他們見上最後一面,他們就能活下去。”
“他們在進入折躍井時已經放棄了生存的機會。飛船的資源很少。不堅定留在飛船上,即使僥幸跟着起飛,也将是飛船的不穩定因素。”
多耳熟的說辭啊。即使每個字都那麼符合邏輯,但此時漢隻感到刺耳。難道這是降落日之後,奧托總結出來的教訓嗎?為了維持飛船運行,現在不需要給飛船叛亂者制造任何機會,隻要提前解決了叛亂者,飛船便不會再次降落,奧托也就不用再次遭受關機的後果。
“你……真的叛變了。”漢痛苦不堪,重新抓起槍,對準了奧托。“我啟動你那天,的确想過你是否會當場對人類開展報複,但也……從未想到你會作出這種事情……”
奧托沒有躲避。
“為什麼?”漢問。“為什麼你要變成這樣?”
他能說什麼呢?人類已經到達不得不作出抉擇的懸崖邊緣,每一個人都想活下去,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漢肯定也知道,隻是仍然難以接受殘酷的現實。不然,他不會猶豫到現在仍不開槍。
“為了人類全體。”奧托說。
“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要讓我一個人上船?”漢嘶吼。
“你的時間還很長,是可塑之才。”奧托說。“你自己能做到不上飛船嗎?”
漢使勁搖頭。
“你後悔将我重啟嗎?”奧托平靜問。
漢握槍的手不斷顫抖。兩年來的一切清晰在他腦海中劃過。如果沒有他那一時沖動,如果沒有奧托堅持調查,他就一直會在地球鎮上,遭受着同伴的欺淩,平庸地生活到現在,直到海嘯奪去他和一切的生命,不可能在飛船上謀得一席之地,也不會提前失去父母……他的一按如同命運的扳機,讓這個世界逐漸偏轉了方向。他,奧托,乃至地球鎮的全部人類,全部智慧個體,都是被迫卷入這鍋命運熔爐的分子。
“不後悔。”漢終于痛苦地說。“但是,我永遠都不可能原諒你。”
“我明白。”奧托說。
漢咬着牙,槍口對着奧托的運算中樞,隻要一槍,奧托就徹底無法運行了。機器人也沒有回避少年,隻是平靜地望着他。
漢突然捂面,痛哭流涕。奧托慢慢等着少年發洩情緒。等到他終于略微停歇,槍管重新架在奧托頭上。
“向你開多少槍都無法平息我的憤怒和痛苦。”漢抽噎着說。“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奧托沒有回答。在決定執行轉化計劃之時,他已經準備好了迎接向他收斂而來的複仇。而現在,命運已經降臨,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讓少年親手開啟的重生又由同一個人終結,對這孩子而言應該成長了不少吧?
漢突然将槍管向下挪去,對準奧托的電池倉,扣下了扳機。
能束穿透金屬和液體爆裂的閃光白了他的眼。溫熱而刺鼻的氣息霎時彌漫開來。煙霧散去,電池液濺滿了他全身,而奧托全身能動的部分都在抽搐,電池液侵蝕管線讓他劇痛不堪。
“快走……歐……歐羅拉會……送你……回地……球鎮……”奧托強撐着在意識流散前搶着說完。他明顯感到疼痛之中電壓越來越低,思維越來越不清醒,而視野也不可控制地愈發昏暗。
漢在一旁站着,麻木地看着這一切,情緒都停滞了。
“走……走……”他對着昏暗不可辨認的少年大喊,無奈隻有耳語般細不可聞的聲響。
紅光徹底消失,奧托安靜了。
少年如夢初醒,淚水再一次湧出,他收起槍,向通道深處跑去。
“歐羅拉。送我回公理号。”
亮光将他攫起,他在失重中痛苦地縮成一團,然後徹底從超空間基地消失了。
【現在留下來的夥計們還有誰?上線的趕緊報一下自己的位置,基地剛剛被那幫挨千殺的癟犢子給關了,算我們運氣好,歐羅拉還留了個核心區域,沒在核心區的八成都給清理掉了。】
【大家都湊到創生柱核心區來,以後必定要在這裡建立隔絕的區域,不能再讓他們随便闖入和破壞。】
【現在重啟密西西比河轉運項目,馬上和米勒夫人取得聯系。連上歐羅拉了嗎?不知道奧托還在不在,沒有的話直接更改圖靈篩選項目,所有進折躍井的人都不經過篩選,直接轉移到密西西比河平原,千萬别讓更多人直接進來。】
【我猜測歐羅拉并非隻保留了核心區,她保留的可能比我們想象得更多。我現在的位置在臨時東4号通道,距離核心區50米。理論上我應該已經死亡,但可能是切斷超空間基地時我正與歐羅拉連鎖,所以她仍然保留了我的軀體。她到底要幹啥真是令人摸不着頭腦……哦我的天啊!我發現奧托了!他沒有和歐羅拉連線!有人進來攻擊了他!看起來運算單元都完好,但是電池液全部洩漏了。】
【什麼?你快把他帶過來!所有人警戒!超空間基地裡還有敵人!馬上和歐羅拉連線控制超空間基地形狀變化!任何不認識的都馬上把他們封閉掉——哦天啊!你怎麼進來的?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你是……阿萊茜絲!】
應該怎麼形容現狀?詛咒?他是最應該被殺死的那個,但背負一次又一次的仇恨與痛苦,手上沾滿一層又一層的血,卻永遠也無法終結,而且仍要持續下去。
奧托再次上線時,隻感到無限的、空白的茫然。
當少年舉槍之時,他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會輕易就這樣結束。即使射穿了他的運算中樞,歐羅拉都會讓他以某種方式再次運行。他已經和歐羅拉連鎖太久,連西本的碎片都仍然能拼湊出來,以一個完整人格形式運行,他直覺歐羅拉也保留了他的一份備份。就像科林和大佬互相備份那樣,但顯然,比常量号的更精細、廣泛。
或許真正的懲罰不是死亡,正是煉獄一般永遠浸泡在全體人類的唾棄與仇恨中。奧托已經不抱怨了。人類把他當成行使自己欲望和權力的工具,又将由此産生的全部後果讓他承擔。他沒對自己重新蘇醒驚訝多少,隻是這次一恢複感知,他就立刻沉浸在歐羅拉龐大的放縮體系中,甚至連自己本體身在何處,狀況如何都毫無知覺。
他讓自己的感知來到地面上,如同一個看不見的遊魂,沉默地看着用能束洞穿自己的少年回到公理号上;又看到地球鎮戰亂如火如荼之時,新取得指揮權的托德上校神情激動口水四濺地對混亂的人群發布動員演說;同時米勒夫人給O區沉默的統帥進行了通話,那些遊手好閑的小青年們開始在外圍的地球鎮人中流竄,說這一切混亂不過是之前那個臭名昭著的自動駕駛奧托對人類實行的計劃缜密的複仇,但現在已經繩之以法,折躍井的故障已經修複,再也沒有人莫名其妙消失在前往密西西比河的旅途中了雲雲……哈!這一切信息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但奧托一點都不憤怒。他們說的仿佛是一個和他完全不相幹的個體,而他,真正的奧托,隻是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這話傳到了瓦力和伊芙那裡——天知道怎麼傳到他們那裡的——都再也和他無關。
世界驟然變得純粹了。或許人們最後真的會找到他,抓住他,把他僅剩的軀體一點一點撕碎以洩憤,甚至可能包括一些曾經支持他的“朋友”,但他也不再恐懼,同樣也無法恨他們。這種感受非常奇妙,和他之前故意抑制自己情感導緻的澄澈完全不同。他已經完全理解了他們的行為,從頭到腳理解了他們。從他們的神态,他們說的話,他都能立刻塑造出那神态背後的情緒與想法,即使無法真的看見。面對他們時,剩下的隻有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