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5-9782-3417-69NX-12HP。
噴流驟起,在肮髒幹燥的大地上湧起煙塵,吞沒了警戒區裡的、努力還在往前爬的活生生的人。天頂越來越純淨、黝黑,他們再也見不到發射台底下究竟如何。
可能從那刻起,而不是300年後的那場大革命,這個機器人就已經踏上了成為科林的路。
他像一條準備讓自己踏上岸、用水袋維持短暫旅程的魚,将任務執行路徑轉交給已經準備接任的二級艦員。轉移穿梭機器人MVR-A已就位,艦橋也搭建起同樣的乙二醇“魚缸”。地球的轟炸停歇,他正得到了轉移的大好機會。他正要把自己身上接入的所有管線都拔除,公理号全艦都震動起來。
艦内竟然被埋了炸彈!豈有此理!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然而這樣想的不止他一個,公理号全體艦員,無論機器人或是人類,都條件反射似的檢查自己崗位的損傷情況,沒有發現炸彈的綠标一個個上傳,布滿全艦,根本沒有炸彈。遠距觀測的結果也出來了,震動來自艦外。就算如此,科林剛輕松一點的神經立刻繃緊。
雖然預測的位置不對,但萬一,這就是地球鎮人埋下的另一個他們不知道的武器,持續不斷的震動也足夠影響公理号的穩定性了。海嘯時常量号的情形立刻出現在科林的記憶内。現在的公理号,和當時降落到承重柱上的常量号已經沒有任何區别!
遠方隐約的山脈腳下濺起的黑煙與炸彈引起的并不相同。持續不斷的地震是一方面,很快公理号全體意識到另一個麻煩接踵而至——洶湧而來的黑煙糊上了船體。雖然開着護盾,但是護盾隻對炮彈這種具有動量且結構嚴密的材料有防護效果,純能量對抗更是優越,然而面對緩慢覆蓋而來的巨量煙塵,即使護盾的确能夠分解掉這些小小的物質,但是它們分解掉後就這樣以等離子體形式蓋在護盾上面,根本排不掉,又有源源不斷的灰粒壓過來,最終結果是堆積了一層厚厚的、溫度頗高的等離子體層,烘得尚未來得及分解的灰粒積蓄起可觀的靜電,公理号現在船殼上根本不敢輕舉妄動,要是有一點點動靜,伺機而動的靜電就會向下穿透已經亮起高溫上限警報的護盾,首當其沖的就是不堪重負的護盾發生器。
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大地可不會,覆蓋在上的煙塵爆發出炫亮的火光。【馬上關掉護盾!】看準地球鎮此時也無暇顧及公理号,就在巨量的靜電即将擊穿護盾發生器的千鈞一發之時,保護公理号長達一周的藍色保護層霎時消失。飛船外殼馬上被無處不在的煙灰入侵。小震仍持續不斷,雖然承重專家、傳感計算與曆史資料表明這種強度的小震不一定會讓公理号重蹈常量号覆轍,然而現在起飛也變得困難了,結實糊在公理号上的黑塵會讓引擎過熱,除非馬上在内部搭起有效的熱循環,否則在升空途中,隻要四發引擎中的一台失效,這艘巨艦便會失去升空姿态一頭栽倒在海洋或者山巒裡。
若地球鎮上的人們更多是困惑,公理号上的人則結結實實提心吊膽了一夜。他們其實更早得出了火山的結論。科林可謂是捶胸頓足,他就知道折躍井鐵定不靠譜,然而他們已經是開足馬力全力以赴地在維修飛船,即使如此也難逃一劫,恐怕是憤怒的地球的确咆哮着要讓這些寄生蟲全部被殲滅。順利升空的希望百分數直線走低,驟變的情況讓計劃和行動都成為了笑話,但是作為指揮官,即使知道是死路一條,也得把宗旨貫徹到底,把結果的苦水提前咽下繼續為生命謀略。
直到清晨那一聲爆裂。堪比17級台風的風速裹挾灰粒掃平了所及一切。公理号馬上警鈴大作,誰也不知道這艘飛船到底能不能抵擋得住碎屑流的沖擊。護盾不得不緊急升起,已經顧不上是否會被擊穿了。灰流撲上來的一瞬間全體艦員幾乎都感到船體猛然向外歪斜了一下,常量号倒塌的情形抑制不住地在每個人的腦海中湧現,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常量号人也不由得膝蓋發軟,貼在牆上恐懼而空白地盯着不斷顫抖的雙手。碩大的飛船内部卻隻有死亡似的寂靜,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等着下一瞬不知何處的爆裂聲,隻有信道裡此起彼伏令人驚心動魄的報警音與這寂靜相襯。
護盾終究還是失效了,但根本沒有任何實際上的聲響。船尾缺了一塊藍色保護,滾燙的灰煙哔哔啵啵傾撒其上,又沿着護盾與船殼之間的孔隙滑到其他位置。外部圖像傳感器一度黑暗,直到煙塵逐漸散去,灰沉得幾乎塌下來的天空和遠方嘶嘶向外濺紅的黑山、本就被海嘯摧毀過,現在更是難辨原貌的平地,讓好不容易自剛剛漫長而煎熬的一分鐘的生死審判活過來的公理号成員不由得再次壓上陰霾。
昆蟲網當然全部失效了,整個地球鎮都成了黑圈。但經過剛剛一擊誰也無心戀戰,卡爾上尉死死盯着舷窗外面和天色一樣灰暗難辨的大地,拳頭攥成一團,咬牙切齒:
“科林!現在投降,宣布停戰!2天内,公理号必須要起飛!”
特納在另外兩個常量号人帶領下潛入殘存建築群,躲過碎屑流一劫。三人都知道早就與公理号失去了聯系,隻能借由遺留下來的位置信息推斷黑圈所在地。黑圈在信息顯示上是黑圈,但人員可不是被禁锢在屋子裡再也不出來。防護再怎麼嚴密也是人,他們首先找到了特征最為明顯的導彈發射井,發現艱難的撬動之後,房屋内鑽出筋疲力盡、頭上血迹斑斑而面色疲憊的人,沒有特殊的衣物,和普通的鎮民沒有區别。
下船之後特納都一直沉默,隻是任兩個常量号人把他帶到這裡。他以O區人的敏銳驗證了科林的猜測,黑圈内正是沿用了O區的信息屏蔽技術。昆蟲網的信号強度并不高,屏蔽并非難事。現在被碎屑流一沖擊,連引入外界的都成為奢望——再也沒有活着的蟲子可供重新聯網了。
“真是狡兔三窟啊,看清沒有,原先的黑區可是囊括了O區政府和地球鎮的所有武力系統,可見後來托德上校和O區高層談和了。但現在我們可就得分開來一個個找了。”常量号人不顧身邊有個O區人,低聲感歎。當然,特納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神情像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潛入的任務由我們進行,你找出他們的屏蔽源破壞掉,重建我們在其中的通信。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這些建築底下還有些苟活殘喘的小蟲可以爬到表面,重建一些可探測的昆蟲網直接傳信息回公理号,運氣不好的話,任務完成後,隻有你才能把信息帶回公理号上了。”
特納沒有馬上回答。另外兩個倒也沒有責怪他。然後年輕電子技師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小盒子交到兩人手中。
“你們頭上的貼顱信号儀太過明顯,取下外機,皮下仍然能看出内機的隆起部分。你們得想辦法規避掉這樣的懷疑。”特納這才開口,示意手上的小盒子,“這是我以前做的小通信機,代替你們外機的信号接收作用。它隻能在我們之間通信。而且電量并不多,隻有幾天的工作時間,需要抓緊行動。”
兩人點頭。正要離開,特納攔住了他們。
“我有一個問題。”他的聲音仍然聽不出起伏。“完成任務之後,你們會去哪裡?”
聽此二人相視,然後笑了。
“折躍井。之前不是聽說了嗎,現在O區那個折躍井已經對科研人員開放了。我不想再回去過太空的日子了,回去也是日複一日的在飛船上維護,有什麼廣闊的未來,都與我們無關。”
“這放在常量号人身上絕對是大逆不道,尤其現在公理号上任務繁重,平時就軍紀如山,現在更不可能随便放船員到處亂跑。”另一個人說。然後看着特納的眼睛,語氣開始嚴肅。
“聽着老兄,現在公理号把我們送下來,說明他們對我們能否完成任務不報任何希望,也就是說,我們是他們的‘棄子’。不過,我不會臨陣逃脫。以前我們如果要提這樣的請求,鐵定會被懲罰的。現在他們已經決定滿足我們的願望,無論如何,我們終于得到了本不會被滿足的機會,對于附帶的任務更是得小心完成才不算愧對常量号人這個身份。”
“我不清楚你為何被送下來,不過,公理号雖然說是不報希望,但并沒有讓我們去死。你要是完成了任務活着回去,無論之前如何,你也是立功了,艦員會正視你的貢獻。假如你很想回去飛船上,選擇在太空生存,就得靠完成任務的實力與忠誠心去證明的确有資格留在飛船上。但如果你被發現是個逃兵逃回去的,一時的确活下來了,但放在常量号人哪裡,未來可不知道會過成什麼樣。”第一個說話的人嚴密觀察四周情況,伺機隐入建築。
“祝好運,老兄,信息這塊就靠你了。”他們陸續隐入目标建築。留特納仍然沉默在原地。
沒人知道特納到底做了什麼,但他們的靜默實際上結束得比他們想象的要快。公理号的信道在滿地的黑暗中看到某處突然亮起一個光點,由于轉換的頻率不同,顯現的顔色也與之前不同,在大地上緩慢而漫無目的地移動。它攜帶的信息被接收,經過了2次加密。等到解碼後,它是一段明顯是匆忙的神經或者語言信号轉來的信息:
“我看到負質量發生器了……它就在導彈發射井腳下……無法接近,周圍有很多人……他們看樣子在研究使用方式……這種東西不應該在這裡研究使用……”
語言就在這裡結束了。随後附上的是位置信息。
此時距離公理号播報讓未成年人上船,已經過了半天。
公理号的投降與未成年人登艦播報着實讓托德上校始料不及。他以為這些頑固的常量号人會用強有力的手段與他們硬剛到底,此時竟然有些目瞪口呆,直到屬下提醒他,往日口若懸河的軍事總長這才支支吾吾吐出幾個不明所以的詞,然後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公理号讓孩子們上船,本是件大好事。留在地球鎮沒有前往折躍井的人可是得救了哇,他們對折躍井的不信任,以及這一周來的抗争總算有成效了,他們的親人,總算得到了生存的機會。但托德上校總想總覺得不對勁。這些狡猾的常量号人,看着是投降,終于良心發現要拯救地球鎮人的孩子。然而孩子們上去了之後,接受的可是常量号人的管理和蹂躏,看起來是苟活一時,然而這可是把未來都葬送在異族人手裡了!
“見好就收,托德上校!你要是再開戰,就把自己立到所有人的對立面了。”O區區長克利夫蘭(Cleveland)看穿了托德的心思。然而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這個年輕的克利夫蘭不是他人,正是格蘭德鎮長的親生兒子傑克——傑柯布(Jacob)。格蘭德鎮長曾經以為自己的孩子在西海岸遊玩時由于看管不慎跌落海中溺死,後來都對海邊産生了極大的陰影,一度不允許阿萊茜絲去海邊玩。當時還是牙牙學語的小傑克的确被湍急的浪沖離了海岸,但命運之神随即垂青了他,他在兩公裡外的海岸被O區人發現奄奄一息,然後搶救了回來,并以克利夫蘭命名撫養長大。若不是當時O區與大區的關系正緊張,或許O區就會在整個地球鎮詢問這個孩子的來曆。直到現在,克利夫蘭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正被眼前這個男人的親信所殺。
“……”托德上校被噎得說不出話,粗短的臉憋得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可惡,如果早一些,海嘯之後就占領公理号,哪裡會落得現在這樣。那個可惡的老頭,都是他把事态拖成這樣,真是動手動太遲了……但自己的目的始終還是被迫達到了一部分,見克利夫蘭和周圍人的态度,托德上校不敢當場駁斥。
“公理号上這幫常量号傀儡真是卑鄙,非得等地球鎮人都通過折躍井轉移去了内陸,才讓孩子們上去,我早就看穿了他們的陰謀,現在地球鎮還有多少孩子能救,進了平原的那些鎮民真是太可惜……”托德上校隻得恨恨嘟哝。
公理号發出了第二條通報,要求還在地球鎮的所有女性上船。
自己的妻子兒女,以及一些直系親屬,自海嘯之後由于托德的嚴厲掌控一直留在地球鎮,熬過饑餓、短暫的戰争與碎屑流災,終于迎來托德承諾給他們的上船的時刻。托德不情願地讓自己的孩子上去之後,聽聞常量号人打着投降的名義明目張膽地搶自己的女人,自然臉黑得不能看。表面上他當然讓自己的妻子帶着其他女性親屬上船,暗裡連一顆牙都咬碎了。不行,不管克利夫蘭那個蠢貨和其他人到底怎麼想,他無論如何都得上飛船。上飛船當然不能孤身一人。而常量号人說是未成年人登艦,大區可一直沒有嚴格登記過人員出生日期。托德心生一計,找來看起來十分年輕的小夥子,對他們稱不要管播報直接上船。
要攻之,必内外齊紛擾。這些小夥子們如果順利上船立刻撒潑上演苦情計,為自己仍然留在大地上的父親哭喪。而他則離開了指揮部。要逼得常量号人不得不對剩下的鎮民開放,始終得先以身殉火才能從對方的混亂中奪取主動權……
另一邊,克利夫蘭親自撥通了公理号的信道。卡爾上尉當然沒有拒絕,雙方統領就這樣在全息屏上面對面。
“已至此時也不用隐瞞了。你們接下來打算接納什麼人?地球鎮的人數經過折躍井轉運和這些事之後已經隻剩不到一半了,公理号完全有能力容納剩下的所有人。”克利夫蘭問。
“這才是問題。公理号在機能完好條件下才能容納所有人,但是現在的情況是我們必須盡快起飛,發動機隻能承受7成的負荷。”卡爾上尉說,“優先保障孩子和婦女的生存權後,我才能告訴你還能接納多少人。當然,技術人員優先考慮,飛船不歡迎吃白飯的人。”
克利夫蘭聽完冷笑一聲。
“想得倒理想,可惜你們不能把渾水摸魚的趕下去,要是硬趕,你們可就對整個地球鎮再次宣戰。要不聽聽我的建議?”克利夫蘭前傾身體,“你們要是不想再次被開戰,考慮一下精簡你們的艦員——機器人,換取更多人類的位置。”
卡爾上尉聽着克利夫蘭的提議。艦上的機器人不需要氧氣,能夠在太空中運行。而星艦最大的威脅在于起飛時不能超重。公理号日後很長一段時間不存在降落的需要,因此,讓一部分機器人乘探測船去太空,暫留在軌道上,然後等公理号升空後再把它們回收入艦。
“當然,直接放棄掉一部分機器人也是必要時可以考慮的選擇。”克利夫蘭隔着全息屏仔細觀察卡爾上尉的表情。
他隻看到卡爾上尉的臉抽搐了一下,這在這個雷厲風行的新長官臉上不常見。實際上克利夫蘭看到的隻是一半。科林解碼了昆蟲網火種傳回來的信息,悄悄投屏在他們對話的全息屏後面,克利夫蘭看不到。卡爾上尉當然是由于負質量發生器的信息而抽搐的。
“好哇,不如讓所有人先上船,再考慮配重的事情好了。”卡爾上尉說。然後話鋒一轉:“你們把原本就屬于公理号的負質量發生器帶上來,作為區長,你一定不會不知道在哪裡吧?萬一它不安全,我可告訴你,公理号所有人和地球鎮都要完蛋了。”
卡爾上尉滿意地看着克利夫蘭臉色驟變。他當着克利夫蘭的面按下播報鍵要求地球鎮剩餘所有人登艦。等到克利夫蘭的全息投影消失,高個蒼白常量号人一腳跺向地面。
“他媽的,非得逼着我發假播報!這下戰場要搬到飛船上來了!”
卡爾上尉卻敏銳感到某種詭異的寂靜,一般沒有訓練過的人察覺不到。眨眼間,艦橋控制台上同時彈起紅色警告框。
“公理号電腦起飛功能被劫持!”科林飛速重排艦内船員任務,當識别出攻擊者時,一股絕望籠罩了所有人。“劫持源是——折躍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