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要留在地球上,但是要求我上飛船?”漢問,“你一直都要求而不是建議我上飛船,其他人則不一樣。但是,最後你卻失去了歸艦的動力。”
他垂下雙眼,“雖然,我的确因此躲過了戰争和災害,在飛船上順利活了下來。”
西芮安沒有馬上回答漢。相反,她給漢抛出反問。
【你知道飛船上有多少個未成年人嗎,漢?】
“不知道。”漢困惑起來。
【公理号上未成年人占了全艦人類的2/5,青年占了4/7,35歲以上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原先屬于常量号的艦員。沒有一個70歲以上的人。老人都留在了地球上。】
漢更加困惑地看着希臘女人,“所以……你将自己定義為老人,就留在地球上?”
西芮安仍然沒有正面回應。她隻是繼續提問。
【你親眼見過系外天體,呼吸過系外大氣嗎?】
“沒有。”漢承認。
【我已經見過了。】西芮安說。【如果你留在地球上,和我們融入歐羅拉,看似還‘活着’,但喪失了親手觸摸星辰的機會。】
【所有事物最後都會消亡的。無論人類,我們機器,或者是恒星天體。】西芮安繼續說。【我希望的是,你們這些孩子們,在短暫的平均100年壽命裡,利用現在擁有的一切,在公理号上經曆和我當時700的任期不一樣的時光,創造一個不一樣的時代。】
漢愣愣地看着西芮安。奧托從來沒對他說過這些。
【我還在的話,無論處于什麼位置,你們總會籠罩在我的‘陰影’裡,說‘那個奧托在自己的艦上又要計劃些什麼呢’。我都知道。你們走不出去的。】西芮安說。【我把所有的航行日志和經驗都傳過來,神經架構留在歐羅拉那裡就足夠啦。我要完全離開才能讓你們徹底舒展。至于名聲我不介意,有人能夠客觀評價就行了。】
漢揚起一邊苦笑,他從不知道奧托什麼時候竟然變得幽默起來。但同時感覺呼吸都像是哽住了。
“真的嗎?”他問,“的确是你的想法,不是被人類逼迫的嗎?”
【是的。】神經通訊和單純字體不一樣,除了沒有實際的聲音,模拟的語氣語調栩栩如生。西芮安同時誠懇地點頭。【都是我的決定,現在沒有人能對我發号施令了。】
漢很不自在地踢踢腳闆,望向窗外又揉了揉下巴,呼吸這才平複。
“假如……以後,我覺得時間差不多到了……還能回來地球接觸歐羅拉系統,找到你嗎?”漢謹慎地挑選詞彙,有些他都覺得過于直白。
【這可取決于公理号讓不讓你回來。而且,說不定你慢慢會覺得太空生活挺好的,沒有必要非回來不可,這也證明不了什麼。】奧托倒不介意漢仍然表達留戀地球。以前他可能會覺得這孩子有這想法應該被馬上掐滅,但現在接觸了那麼多人的意識範本,他已經釋然了。【歐羅拉理論上是能聯系上的,但不确定我的意識體能否順利出現。太陽系内的基站沒有被流星體破壞。如果你朝太陽系發信标,或許我們能收到并且回應你。】
明明什麼聲音都沒有,漢卻猛然感到,在心頭長久盤旋的陰霾有了消散的迹象。他擡頭,深吸一口氣,正視西芮安。
“謝謝你為地球鎮和公理号做的一切。”漢悄聲說。“你的貢獻被歪曲得太多了,我會記得你的一切的。”
【謝謝理解。】西芮安回答。【好好活下去。】
漢突然有種沖動,想上前緊緊擁抱西芮安。但對方隻是全息投影,抱上去隻有空氣,于是隻能作罷,搔搔頭發,換成有些窘迫的微笑。
“我可以同你在飛船上走一程嗎?”漢鼓起勇氣問。
【當然可以。】西芮安沒有拒絕。
公理号如期離開了L1臨時泊點。在此之前,全艦人都見證了在地球各處綻放的黃花。這個曾經藍白相間的星球現在失去了藍色,而是籠罩在一片濃厚的灰白之中,像極了褪色的金星。連黃花的綻放都變得短暫,隻是暗橙紅色地一閃,在灰白之中卷起旋渦,向四周湧去,數十個自轉過後又恢複通體灰白的模樣。但細看仍有接連不斷的漣漪,那是小天體撕裂的碎片不斷墜入地球大氣層,像被雨滴敲打的水面。
他們已經看到了忒亞二号。這顆質量大到足夠使它呈圓形的小行星,不像之前那些不規則小隕石塊那樣難以看到,隔着遠遠的距離就能看到它穩定的反光。它的軌道經過精密計算,避開了八大天體的引力幹擾,最後的考驗便是月球。不過,它上面搭載的推進器将會在最後階段将它加速推向地球,屆時月球的軌道必然會向内跳動,但隔着相當遠的距離,隻能通過模拟軌道圖像才能看出月球的軌道震蕩。
公理号沒有立刻離開太陽系,它要前往系内的下一個泊點。位于土星軌道上的土衛六泰坦,含有極其豐富的甲烷及其他碳氫氧化合物,重力較輕,大氣活動也不劇烈,開采條件良好。盡管開展星際航行以來它一直都有開采活動,最後卻由于多種因素,不像地球那樣經受了毀滅式的資源掠奪。公理号則選擇在泰坦補充低航速燃料和生産輕原料,為真正啟航做最後的準備。
艦内真正忙碌起來。前往土星途中,常量号艦員帶領地球鎮人學習地外行星開采技術。每個地球鎮人都得大量學習對他們來說全新的概念,無暇顧及與地球通信。信号的延遲與減弱也使得通信質量遠不如前。平原慢慢接受了終于分隔的時刻,逐漸陷入安靜。隔着濃厚的塵埃層,獨自在昏暗裡默默數着終結到來的日子。
超空間基地的人能夠借由歐羅拉的感官,透過塵埃層和黑暗,透過質量與電荷,像夜視一樣清晰看到平原每一根草木的變化,每一陣灰粒雲的運動如同白天。他們同樣能摸到忒亞二号,看着它慢慢接近地球,變得越來越明亮。他們同樣能感受到,已經被多顆已墜小行星攪得擾起亂流的地幔層,已經受到接近的忒亞二号影響,正緩緩地朝那個方向湧起。兩個接近的天體之間的潮汐力還将為表面增溫,屆時地球與忒亞二号表面都會熔化,如同越來越薄的蛋殼表面突然被蛋黃消化湧出。
在公理号看來,忒亞二号并不會直挺挺地自月球對面撞向地球,而是進入地球軌道後,為了避開月球的引力作用,将螺旋式地追逐地球,短暫地與地球來一場越來越近的死亡舞蹈。舞蹈中雙方崩解的表面躍向對方,将地球與忒亞二号連成越來越短的啞鈴,有些像反過來的“黑滴現象”。在忒亞二号徹底碎裂之前,主體部分将會沖入地殼。屆時地表将會由于沖擊而被掀起重塑,甚至地球的大氣都會暫時被沖擊波吹散,厚重包裹的塵埃雲抛入太空,暴露出底下亮色的地表。若是發生在太陽系其他天體上,這無疑是一場震撼盛大的天文奇觀。但此時,奇觀意味着至親的死亡和與過去母地的決裂,每個人都無法以驚歎的心态面對。
寒冷與黑暗中,沒有人會離開僅存的庇護所。但兩個意識體來到了平原上。當然沒有人能看到他們。在帶着冰晶的狂風中他們巍然不動安坐其上,面向的是忒亞二号即将落下的方位。
“當我第一次見到你,以為我們隻是短暫接觸,後面再也沒有瓜葛。”勞倫斯說。平原上什麼都沒有,隻有黑暗與狂風。他們都知道,地表的撕裂發生在另一端的非洲大陸。“沒想到死了還會葬在一塊兒。真是命運捉弄人啊。”
公理号在泰坦表面放下管道,正如之前常量号在毒星上方。但此時開采活動已經暫停,全艦通告所有艦員集中到主甲闆。到處的屏幕都顯示現在地球的觀測狀況。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現在投放的是一個小時以前的圖像,但光錐之外沒有意義,對艦上人而言當下眼見的才是現實。忒亞二号已經進入地球軌道,減光觀看隻有日光旁的小點。
“我的确當時把你當我的跳闆來着。”勞倫斯繼續說。“一個工具,一個使我從那群書呆子中脫穎而出的籌碼。”
“所以現在忏悔來了?”奧托說。他的意識表露卻沒有任何厭惡的成分。“沒用的,你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超空間基地進一步收縮,沒有需要他們處理的事務了。他們都不再停留于自身感官所處的世界,進入到無限期的神經連鎖中去。他們早對彼此知根識底,不再有虛僞的應付,不再掩飾自己的缺陷。
“還記恨呢?我還記得當時提到這個意識融合構想時,你那副幾乎要把我生吞的模樣。”勞倫斯說。“現在倒真是,做鬼都不會放過彼此了。”
“真是把我鄙視人類的态度洞悉得透徹。”奧托回應,他們都心知肚明沒有抱怨。“算咱們運氣好,這事居然還成了。”
“别看平時說話不好聽,還真想不到你竟然頗有一些自我安慰精神的。”
“畢竟在結果上過分盤旋,不利于繼續判斷下一步哪。”
兩個意識體緊密相連,其他人也一樣。雖然選擇觀看的視野不一樣,但他們隻要想,都能感應到彼此的存在。
自事件透鏡看過無數遍的情形正一件件落到時空的琴鍵上。忒亞二号主體進入了地球大氣層,将濃厚的灰雲率先向外圍推開。他們索性抛棄了事件透鏡,就在原地靜靜地等待着這個時空沖向自己。
“看起來一切都要塵埃落定了,我以為能讓我名垂青史的籌碼,現在變成了自己的棺材。”勞倫斯說。“曾經想過很多種死亡的場景,也想不到死法是這樣的。”
東面率先亮起光芒,像是久違的拂曉。然後那一點點的光芒開始在地平線擴張,延伸,像是澆了一層環形的汽油,火光沿着地平線一路推進,最終形成越來越明亮而厚重的包圍圈。
地球爆發出一瞬亮光。在公理号的高倍望遠鏡中,原先暗淡的星球再度綻放久久不滅的亮橙色光芒。
“敬母星地球,以及為本艦争取生存而犧牲的革命英烈!”卡爾艦長莊嚴宣布。
“一鞠躬!”
集中在主甲闆上的所有艦員,肅穆整齊站立,朝地球的方向緻以最高敬意。
“這死法,比你預想的那些,不賴吧?”奧托把連于公理号的感知分享到意識體之中。“看,他們在準備為我們緻敬呢。”
“值啦。”沖擊波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但明亮的火牆正毋容置疑向他們逼近。他們緊緊相擁,以無限的精度看着火海的每一個碎片,每一滴熔漿,連地上二氧化矽分子鍵的斷裂都看得一清二楚。“無隔閡的意識之海,總算實現了。”
火牆将他們包圍、吞噬。
“再鞠躬!”
地球通體都成為了亮橙色,像在太陽系裡産生了一顆紅矮星。漢、露絲、阿萊茜絲、拉什、蘇利文和若妮,還有傑克·格蘭德——克利夫蘭将自己的名字改回了傑克——同站一排,肅穆躬下身軀。
他們以後會過得好嗎?明明所有人都緊密無間,但這一瞬間,奧托感到再度孤獨一人。熾熱将他淹沒,滿視野的橙紅色,公理号不見蹤影。哦天哪,他什麼也看不見。
“三鞠躬!”
碎片也反射出明亮的光芒,細膩晶瑩,如同遍地的碎銀。地球也是有星環的行星了。超空間基地的信号久久沉寂,地球再也不會傳來信息。
公理号所有人望着這顆已然陌生的星球,都低頭默哀沉思。現在真的隻有他們了。親人,朋友,故土,都成為了過去式。
一個陌生的信号接入公理号。卡爾艦長伸手按下,内容立刻對全艦呈現。不是文字,而是與公理号電腦不同的女音。
“我是歐羅拉。”這個幾乎等同于超空間基地的人工智能一出聲,望眼欲穿的不少艦員喜極而泣。“代表地球意識集合體,謝謝你們。我們與你們同在。”
漢望着沸騰的甲闆艦員,笑了起來。他們在宇宙中不再孤單。
他們以為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全艦都會沉浸在沉痛之中,但事實是,開采作業熱火朝天,艦内很快恢複到正常秩序,甚至比之前更忙碌。那顆仍然呈紅色帶星環的第三行星已經在泰坦的公轉下繞到了碩大的土星後方,暫時看不見。一些年紀較小的孩子甚至在低重力環境裡跳躍追逐,眼前的人都是相依為命的兄弟姐妹。
“嘿,想過以後要幹些什麼嗎?”循環夜間,拉什将漢和阿萊茜絲幾個較大一些的同齡人叫到一起。“實話說我一點頭緒都沒有,總說不上來也不行,聽聽你們有什麼推薦的。”
“這麼焦慮嗎?你要是聽我推薦可就折磨了。”漢回答。“我在和露絲學習電子工程。所以你喜歡幹些啥?”
“我不知道?倒是看他們嗖嗖地放管道相當過瘾。”拉什馬上堵住漢的嘴,
“哎,我知道你想說啥,看得過瘾和學進去是兩碼事。”
“沒事,我也經曆過,習慣就好了。可以找個常量号人鞭策你一下。”漢狡猾地笑道。“對了阿萊茜絲你呢?”
阿萊茜絲裝上了假肢,她也能站立行走了。确實這樣更好看,但她心裡清楚還是坐小懸浮器方便。“啊,我想學天體物理。”
“哇!”男孩們爆發出驚歎。“這麼高端啊。”
“誰知道呢,學學看呗。”阿萊茜絲不置可否地笑笑,掩飾了在她腦海裡,歐羅拉向她投射的那幅揮之不去的共振景象。還有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的那股無處不在的“張力”。隻有她知道,歐羅拉一直都存在于她看不到的身邊。
負物質發生器調試及模拟運行成功。公理号即将正式啟航。航線由一連串小跳躍組成,足夠讓他們及時檢查曲率引擎狀态。卡爾艦長将航線設計完全交給科林。等科林把計劃發給艦長看之前,卡爾制止了他。
“不,先不要給我看。讓我猜猜目的地在哪裡。”科林遵從了卡爾艦長,耐心地等着。“馬頭星雲?”
“對啦。”科林交出航線計劃。“咱們這可不是觀光船。得回基地大翻修成合格的遠航堡壘才稱得上步入星際航行時代呢。”
“執行。”卡爾艦長點頭,廣播了啟航計劃時間,他們已經離開了泰坦。原先熙來攘往的甲闆和各艙層的人越來越少,都在電腦指引與機器人幫助下回到艙室準備公理号一世紀來的第一次躍遷飛行。
卡爾艦長也做好了安全固定。他面向艦橋漆黑的宇宙深處,揚起“手比口呼”手勢。“啟航(Engage)[1]。”
飛船深處揚起沉悶有力的轟鳴。
“前進四[2]。”科林回應,故意選了這個古老的術語。
星星變成了撲面而來的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