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災難的發生并非急驟明顯,而是緩慢卻毋容置疑。沒有爆炸與火光,也沒有驚聲尖叫,隻是連日可見的衰敗。
不見天日的昏暗裡,第一場雪不知不覺飄落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上,落在綠色開始喑啞發黃的麥田,本就比往年推遲成熟的小麥又遭冰凍,減産已成定數,或将顆粒無收。見到昏暗天光下漫天的紛揚塵雪逐漸覆蓋黃綠色的地面,曾經最擔憂收成的農民們神色木然地關上了房門,孤獨地坐在房内取暖,取暖器的紅光把他們放成了碩大又孤獨的模糊剪影,映在牆壁上。
一場事故給所有人心頭都蒙上陰霾。短時間大量進入地球軌道的天體在近地軌道不可避免地碎裂外殼,産生了在近地空間相當大範圍環繞的隕石碎片。這些碎片比廢棄衛星危險得多,個頭小,硬度大,速度快,而且反光不明顯。越來越多的碎片對來回穿梭公理号和平原之間的接駁艇産生巨大威脅,他們隻得聯合多種觀測手段突破碎片重圍。但碎片的絕對數量之下,再精良的觀測也無能為力。傾盡全力的避閃與古代穿梭艇薄弱的力場不敵出大氣層就碰到的隕石雨,擊穿了穿梭艇的燃料艙,沒等任何人反應,爆炸便将年輕乘客的生命卷入真空。十幾個人的喪生足夠為相隔真空32萬公裡的兩個人類聚居所帶來沉重的打擊。但穿梭艇仍然不能停止運送,每個人都知道留給運送的時間不多了。剩下的人不得不祈禱年輕的孩子們能在這漫長的旅途中安然無恙。
偶爾在大風天氣裡,濃厚的雲層能撕開一個小口,看到天穹外的清亮黑色。但與之前靜止的星點不同的是,大量線條接連不斷劃過夜空。若有閑心将會驚歎于這壯觀的景象。但現在人們都知道,看到的是死神的衣襟——線條是大量墜入地球軌道的隕石碎片,來不及掉落到地上就在大氣層燒成灰燼。
死亡的陰影同樣籠罩着看似深埋地下不受影響的超空間基地。其他地方撞擊的隕石與激發的活躍地質活動使超空間基地也出現了不穩定的情況,時常有異常斷開的高維度長廊,像一個拉長的氣泡驟然斷裂,讓長廊兩端的人隔絕在不可觸碰的單獨空間裡。為了維持基地運作,歐羅拉也開始收縮超空間基地的規模。科學家們龜縮在一片集中的區域裡,他們本想将更多人接入超空間基地,不必擁擠在小樓地下室裡等待,但現在看來已經難以實現了。
不是所有人都在進行臨終安撫後都選擇保留意識。他們認真看着曾經的親朋好友,聽完這些意識體的陳述,還是決定留在地上迎接自己的最後一刻。他們隻是提問具體哪天迎來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末日,在此之前能否獲得飽腹的食物。得到回應後,這些人便離開了小樓,冒着凜冽帶冰晶的風回到自己的居所。
超空間基地盡力為這些選擇留在地面上的人提供減産後缺失的食物。并不好吃,也不豐富,像壓縮餅幹一樣僅供果腹。由機器人送到他們家門口,詳盡介紹這些沉重包裹的保存與每日食用份額。平原整日像籠罩在大霧中,隻能看到外面起飛的明亮黃白色光團和隆隆響聲,能見度隻有十幾米。他們不得不通過雷達定位才能找到之前熟悉的建築,每個房子都像是變成了海洋上的孤島,明明知道其他人就在附近,卻一個人都看不到。
等到再過一段時日,連飛船的隆隆聲都減少了。運送任務已經完成,公理号也将離開地月拉格朗日點。啟航通知傳遍飛船,相隔兩地的人們做最後的告别。後續雖然也可以聯系,但公理号将前往土星軌道,信号将有很大延遲。而且越來不穩定的超空間基地,與愈發惡劣的地球大氣,将極大限制信道帶寬與穩定性。
連續工作數月的機器人們終于可以閑下來了。仍然留在平原上的機器人收到奧托的召回信号,來到超空間基地裡。奧托沒有多言,投射出一張圖片,裡面的建築像一個巨大的立起來的吹風筒。
“平原上的飛船留給人類,你們如果需要歸艦,可以使用這個亞軌道加速器。”奧托說。亞軌道加速器使用離心力将物體送至近地軌道,人類當然無法承受高速旋轉的作用。“後面你們就要自己想辦法回到公理号上。”
機器人們沉默不語。瓦力和伊芙也在其中。許久,伊芙用電子語言問:“你不準備離開嗎?”
奧托沒有馬上回答。
“不,我會留在這裡。”他終于說。
“……為什麼?”瓦力輕輕提問。
“我無法離開這裡。離開歐羅拉的能源支持,我的數據丢失速度支撐不到回公理号。”奧托說,他知道自己沒有完全說實話。“而且人類的意識轉化由我的仿生線路執行,我要留崗到最後一個意識轉化完畢。”
機器人再次沉默。伊芙與瓦力久久地盯着前指揮官胸腹部的大洞。情侶用自己才懂的語言商讨數秒,伊芙緩緩飄上前。
“我們也留下。”伊芙說。“提早離開,人類會認為我們是騙子。”
“這是個很愚蠢的選擇,伊芙。”奧托平靜地說。
伊芙沒被激怒。她低垂的藍色雙眼表明她也在沉思。
“把生還的機會留給人類吧。”伊芙最終說。“公理号有足夠替代我們崗位的同胞了。”
奧托沒有回答。
“你責怪我們嗎?”伊芙小心翼翼地提問。“責怪我們把植物帶到公理号上,使飛船被迫回到地球,讓那麼多人現在不得不死去,你也不例外。”
瓦力忍不住向後縮去。他太害怕奧托的爆發。盡管他也很想知道奧托會如何回答,但伊芙的提問太直截了當,直刺傷痛的正中。
“不。當然不。”奧托仍然平靜回答。“這些事情,我都不在意了。”
伊芙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嗎?”她低聲問。
“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未來能被預測卻無法完全控制。”奧托說。“我們都是有局限性的,接受各自命運吧。”
伊芙沉默了。其他機器人也都無言。
最後伊芙牽起瓦力的手,退後一點距離。
“我們……不能這麼快離開密西西比河平原。但是我們也不願留在超空間基地。”她擡眼,鼓起勇氣,“我們能直接要求歐羅拉在需要的時候開放折躍井,到亞軌道加速器的地點嗎?”
“當然可以。但你們也知道,公理号很快就會離開地球軌道。等飛船離開,你們成功歸艦的可能性将會大幅減小。”奧托說。“而且,時間拖得越久,開放折躍井和成功使用亞軌道加速器的難度就越大。你們考慮清楚。”
伊芙望着奧托,鄭重點頭。“再見,奧托。”
“再見。伊芙,瓦力。”
瓦力與伊芙離開了,一黃一白兩個身影逐漸消失在超空間基地長廊深處,消失在寒冷的平原茫茫大霧裡。
超空間基地裡的人本來認為自己與飛船再無關系,但在得知公理号即将離開的消息後,許多人或多或少還是選擇接通了艦上的通訊,無論對方此前是密友,是同事,甚至是不同陣營的對立者。同他們有關系的多也是科研工作者,完全知曉公理号的計劃和超空間基地的情況。他們看到通訊請求上的名字時,沉默片刻,按下了“接通”的綠色鍵,然後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不知所措,好久才互相道出一句幹澀的“嗨,那邊怎麼樣了。”
漢到公理号後,就逐漸養成了循環夜間冷清沉睡的甲闆走廊上漫步的習慣,到太空也不例外。偶爾能看到像他一樣仍未休息,靠在舷側望着碩大落地窗外星河的其他艦員,一般他們隻是互相掃過一眼,便不再互相打擾。他同樣沉默地繼續向前走,隐隐約約聽到前面有女人說話的聲音。隻是那聲音越聽越熟悉。漢停下了腳步。
待到女人對話的聲音結束後,漢才逐漸上前,看到了趴在舷窗邊欄杆的露絲。露絲轉頭,與漢的視線對上。“哈喽,漢。”
“是勞倫斯嗎?”漢輕聲問。
“是。”露絲歎了口氣,雙眼望向外面不會閃動的星辰。“他說他在那邊實現了真正的理想。盡管,實現夢想的時刻永遠短暫得可怕,供他馳騁的時間少得可憐。”
漢不知如何答話。
“我們之間,無論以前經曆過什麼,現在好像都不重要了。我喜歡過他,也同時越來越厭惡他。但我不恨他。我恨過嗎?”露絲不在乎漢的沉默,也不在乎自言自語。“我記得和他所有的一切,那些事情和情緒都曆曆在目。但當我今天與他對話時,這些記憶都像被隔在一堵玻璃外面,正如我和他之間隔着遙遠的太空。我知道,以前的恩怨再也不會傷害我了。”
漢仍然沒有回答,但感到心裡某處被這些話狠狠地撓了一下。
“那邊……那邊現在怎麼樣?我是指超空間基地。”公理号每天都有更新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情況,卻沒有一點超空間基地的消息。自然,飛船上大部分普通乘客都不關心那個隐于暗處的空間,甚至非必要不提及,似是避免談論就可避開好不容易逃脫的災星的注意。與超空間基地聯絡的少部分人可以通過間接證據知道狀況,卻因裡面的人與他們關聯不大而疏于在意。
“那邊現在也開始不穩定了。生活空間已經被壓縮得很小,四面都是單調的灰色牆壁,可供走動的地方非常少。或許和早期的潛艇,甚至登月艙差不多。如果沒有歐羅拉,我無法想象我能在那個地方停留多久。或許很快就會失去時間概念,陷入焦灼,甚至對其他人發瘋。”露絲說,“所以我能理解,對于他們來說,不與歐羅拉連鎖的時光變得度日如年。就像……就像被迫禁锢在病床上的彌留之人。”
等到露絲回到自己的艙室,漢仍然沉默地久久站在原地不動,他一個人盯着外面的星空,早調出植入物裡的聯系名單,但一直遲疑不決。他也不知道,按下後應該怎麼開口。
對于超空間基地而言,侵入公理号易如反掌,但願意這麼做的卻屈指可數。能夠直接讓自己停留在真空中,用人所不能及的細微感官随心所欲觀賞和觸摸曾經遙不可及的浩瀚星塵,為什麼要留在那艘狹小又擁擠的飛船裡,耗費時間與其他人争奪那模糊而不自由的一點點資源。但其中一個,在公理号長達數月的安甯後,悄然再次進入這艘即将出航的飛船。
潛行者選擇的時間是循環夜間,顯而易見,不希望被打擾的成分更多一些。但是他沒有對仍然醒着的少數個體徹底隐藏自己,甚至反常地主動現身,像是昭告自己的入侵。科林收到一個方位提示信号,入侵者隐藏得很好,無法追蹤特征與來源,但再無其他行動,像是提醒似的輕叩門。他轉過舵型機體,看到遠大于常量号的圓形艦橋中央,投影出一個短發希臘女人形象。
【是你。】科林沒有如臨大敵,沒有叫醒卡爾艦長,甚至沒有發出聲音,隻是把對話呈現在交互框裡,他知道對方一定能讀取。像一個人在胸前舉着字母闆。【真的不再考慮把神經架構留下來嗎?我在這方面是熟手。】
【任何時候都不忘談論工作,真是我們這個自動駕駛系列的特征。】信号沒有責備或者譏諷,隻是單純的感慨。【但是不必了。我隻是想回來看看。】
科林默默退後。他看到希臘女人走向控制台,低頭認真看着那些明亮規律閃光的控制觸闆,伸手緩緩輕柔拂過表面。其實裡面的信路也被無形地感受着。它們活躍地閃動,就像從未停止過一樣。從來都留在太空,根本就沒經曆過那将近150年重力和灰塵的摧殘。科林耐心地等着。他看着那身影,仿佛看到了常量号上,伛偻身軀站在艦橋上的朱莉艦長。
希臘女人終于轉身,與那副曾經屬于自己的軀體相對。當然他們都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這樣做,奧托就能把整個艦橋看得清清楚楚。科林沒有換掉泛黃的面盤,他似乎不在意另一個人留下的傷痕。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願意保留神經架構,但實話說,我也不希望你對我過多介紹歐羅拉的功能。盡管我也知道你們為什麼如此神往。】科林說,【讓人甘願主動結束生命,連備份的可能都甯願放棄,這是十分危險的。】
【即使再向你介紹,你也不會作出和我一樣的決定。】奧托說,【雖然我們都是同一機型,你和我非常不一樣。】
【我可不敢打包票。】科林說,【所以,為什麼?】
【先說,為什麼你願意繼續服役?】奧托問。
【我不認為我的使命結束了。】科林沒有保留,【我要看着常量号人活下去。我要看着他們,怎麼在險惡的太空裡站穩腳跟,怎麼演化成獨立的真正的宇航文明。哪怕換艦,哪怕未來有一天,這艘飛船也廢棄了,我也不再作為自動駕駛服役,甚至不再帶領他們,把未來交給他們,隐身幕後到一個偏遠的星球上建立檔案庫,隻是做文明發展的忠實記錄者,我都不願意主動停擺。】
【所以你已經對未來有構想了。】奧托說。【你不願與文明徹底斷開聯系。即使離開群體,你也期望終有一天,有人會拜訪你的檔案庫。】
【因為我認為我的連續性與可接觸性能對人類文明發展起到不可替代的參照作用。】說到熟悉領域,科林開始興奮。【多少曆史事件是由于主動或被動的曆史信息丢失或歪曲導緻的?我有這個能力,哪怕我的工作不直接影響文明發展,我也要将真實的火種保留下去。】
【很難。】奧托簡短評價。【所以關鍵是你不排斥接觸人類。】
科林表示同意。
【這就是我和你不一樣的地方。】奧托說。【我也思考過為什麼不想留下意識框架,結論是我無法加入社會關系。對我來說,融入社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可以遠遠地看着他們,但是要交互,将自己編進社會關系中,非常繁瑣而且耗時,隻靠我自己可以快得多地達成目标。留艦除了保持我運作,也最多隻能做一個‘孤僻的工程師’,公理号一點都不缺這類人。在可預料時間内,對艦内或是對我都不能達到對彼此的期望,但歐羅拉可以。由此死亡倒成了可以接受的代價。】
有那麼一瞬間,信道沉寂下來。
【好吧,我們做的都是最合适的選擇。】科林終于說。【雖然如果是我,知道‘真實’的自己已經尋得容身之所後,倒能夠心安理得地在艦上過着雖然不順心但厚臉皮擺爛的生活了。】
【我可忍受不了。】西芮安的影像再次環視艦橋一圈。【有些事情,不該發生的也不要再讓它勉強維持了。】
科林望着西芮安重新移動的身影。
【對了,那個年輕人向我問過你的情況。】科林終于說,【但是他不願意我主動聯系你。】
西芮安猛然站定。
【我知道了。】
【我們還會傳輸超空間基地的資料,對公理号傳輸到最後一刻。】科林讀出了離開的信号。全息投影向他伸出手,雙眼裡是鄭重的期許。【照顧好人類。】
科林收了一下輻條,那是他“聳肩”的動作,随後伸出他僅有的一個抓握手柄,抓進沒有觸感的全息投影光線。
【代我向朱莉艦長問好。】他同樣鄭重地說。
全息投影露出微笑。
漢被一個強烈而不可捉摸的念頭驚醒了。他确信不是噩夢,隻是一個瞬間的敲動,像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剛被錯過。但很快他确定了,那不是虛幻的夢,而是确有其事——一個艙層位置閃動在他的神經通訊裡,發送者不明。
那種敲動再度出現。他迅速跳下床,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坐标意味着什麼,但他莫名認為,他應該去驗證,不能再失之交臂。位置并不固定,它在緩慢移動,像一個在艙層裡行走的人,和他在深夜裡一樣。漢拖着尚未完全蘇醒的身體趕到那個艙層,坐标沒有消失。艙外緩慢旋轉的月光掃過走廊某處,讓他看清了那淺淡的灰塵般,卻明顯可辨外形的身影。
漢感到心髒猛然重跳了一拍,他向前奔去,那個身影不是範文泰,隻見過兩面,卻足夠讓他印象深刻。那個影子沒有回頭,好像聽不見少年的腳步聲。“嘿!”漢按捺不住喊了一聲。他卻在和影子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停下了。有那麼一瞬間,他害怕追上前,看到的卻是另一副面孔。
淺淡的全息投影轉身,對漢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漢這才放下了顧慮,朝投影走過來,與希臘女人相對。
他張口結舌,真的不知如何開口,好在西芮安看上去有足夠的耐心。他終于低聲問:“是科林向你傳達了我的問題嗎?”
【不。他沒有告知過我。】西芮安沒有像範文泰那樣直接開啟公理号的語音系統,而是直接在漢的神經通訊裡回應。從形象,到選擇的時間,到現在選擇交流的途徑,都顯示西芮安一點都不想被其他人發現自己的身份與行蹤。【是我自己選擇上來的,我想在飛船裡不受幹擾地最後走一走。】
漢猛然理解了露絲所說的那種情感隔閡。他以為他會憤怒,不能容忍奧托的出現,會質問奧托“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找我”。但聽到西芮安回答的瞬間,他卻猛然意識到,這種質問多麼刻薄。所有以為會脫口而出的質問都被沖下去。
“你真的要留在地球嗎?”漢知道他恨過。但此時,他沒有辦法發洩仇恨。對方馬上要失去所有,可他活下來了,勝利了。再多的仇恨,也都馬上失去其報複攻擊的意義。
【是的。】
奧托不會說謊。漢看着西芮安的雙眼,一個長久以來困惑他的問題終于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