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一百零八坊已化作一片星海。
賣果子的貨郎支起竹架,蜜漬金桔、糖霜山楂在琉璃盞裡堆成小山,甜香混着酒肆飄來的新釀桂花醅,醉得人挪不開步。
忽聞一陣環佩叮咚,八寶香車碾過青石闆路,謝貴妃娘家侄女掀開簾角,鬓邊斜插的累絲金鳳銜着顆夜明珠,映得滿街燈火都黯然。
車後跟着五對提燈婢女,手裡捧的可不是尋常燈籠,而是用西域冰蠶絲裹着螢火蟲,碧瑩瑩的光暈引得路人争相跪拜,高呼“仙子臨凡”。
“快看!金鱗閣的燈謎開了!”
人群忽如潮水湧向西市,三層鎏金樓閣外垂着九百九十九盞玉兔燈,每盞燈下懸着灑金箋,解謎者若能連破九題,便能得禦賜的龍鳳和合餅一對。
那餅模子還是先皇後在世時親手雕的,餅餡裹着南海血燕,尋常百姓攢十年也買不起一口。
不知誰家歌姬彈起了琵琶,一曲《霓裳》蕩過驚起瓦片上休息的燕雀,它縱身飛躍過挂着翡翠鈴铛的尚書府邸,倒映在太液池中的萬千星河。
宮中雖不似坊内熱鬧,但勝在花燈精細,滿宮懸挂着绛紗宮燈,燈面繪着嫦娥逐月、吳剛斫桂,金粉勾的輪廓被燭火一映,恍如仙宮落凡塵。
李嵩天坐在當中高舉西域進貢的玻璃杯:“雖是宮宴,但也是家宴,衆愛卿不必拘束!”
李南雲執起纏枝葡萄紋銀壺,琥珀色的桂花稠酒傾入西域玻璃盞,酒液裡浮着的金箔被燈火一照,恰映出她眉梢那點朱砂痣。
“阿姐瞧這蟹殼,雕的竟是廣寒宮。”李欽闵借着斟酒湊近,玄色親王常服上暗繡的螭紋擦過她臂間披帛。
他指尖點了點瓷盤中的镂空金菊盞,裡頭盛着瑩白如玉的蟹膏,放在一旁的蟹殼,在光上一照從細縫中漏出玉兔搗藥的紋樣。
李南雲腕間翡翠镯映出光彩,她今日特意挑了月白色聯珠對鹿紋錦緞裁的宮裝,銀線繡的月桂枝從裙裾盤繞至心口,發間玉兔金簪銜着的東珠随動作輕晃,恍如将九天月色都攏在了身上。
他擊掌喚内侍捧上纏枝牡丹金盤,盤中月餅以螺钿嵌出“海晏河清”四字,在燭火下流轉七彩光暈,“淮南水患方平,兒臣特命匠人以蚌殼碾粉制餅,取‘蚌病成珠’之意,願我大梁災厄化祥瑞——”
他起身時绛紗袍因久坐冒出褶皺,卻渾不在意地高聲吟誦:“盼得中秋又一年,蟾光慷慨勝從前。”
少年親王天生一雙笑眼,此刻卻淬着寒芒,“阿姐可聽過東施效颦的新解?”
“慎言。”李南雲夾了片蜜漬藕合堵他的嘴,自己卻垂眸掩住譏诮。想學去年林巍在宮宴上臨時起意,獻詩一首,大得稱頌,更得金秋才子佳名。
如今李宸磊特地仿效他,何不是也想在李南雲心上再插一刀。
“昊天畢竟冰輪在,今日不圓明日圓!”李宸磊的尾音淹沒在琵琶的激奏聲裡。
“好!當賞!”李嵩天撫掌大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李宸磊的這點心思沒人看不出來,他自知長女在林氏一事上已經讓步,不願她再在這件事上挂懷。
“三哥這蚌殼,怕不是從災民手裡強征的?”李欽闵舀起一匙冷蟾玉羹,銀匙故意碰出清響,“上月戶部奏報,光州珍珠市價漲了三成,說是官船沿淮河挨家挨戶撬河蚌呢!”
少年清亮的嗓音裹着幾分頑劣,“無非是些酸詩,有什麼厲害的。”他指尖一挑,镂空金菊盞中的蟹膏顫巍巍晃出玉色漣漪,聲量卻陡然擡高:“哪比得上阿姐督辦四院的巧思?連父皇都說,玉池改建的圖紙比工部那幫老朽強百倍!”
宮人們魚貫呈上純金打制的月宮模型,裡頭機關精巧,玉兔竟能自行搗藥,景王剛要謝恩,卻見皇帝轉手将金宮賜給了李南雲:“雲兒督辦四院有功,該得此物。”
對面席位的金樽重重磕在案上,李宸磊绛紗袍下的指節捏得發白,面上仍端着溫潤笑意:“四弟到底是年輕,眼裡隻裝得下奇巧玩物。”
琵琶聲驟停,滿殿燈火似乎都暗了一瞬,謝卿衿鬓間金鳳猛地一顫,蔻丹染就的指甲深深掐進李嵩天袖口:“陛下您瞧,磊兒一片孝心,倒叫小輩們曲解得不成樣子。”
她眼尾飛紅,輕搖的團扇帶起陣陣蘇合香,半截雪腕從繡金廣袖中滑出,似有若無地蹭過帝王膝頭。
李嵩天撫着翡翠扳指的手頓了頓,纏枝燭台投下的陰影裡,他目光掠過謝卿衿精心描畫的遠山眉,恍惚想起二十年前初見時,她也這般倚在太液池畔的芙蓉帳裡,鬓角别着朵帶露的玉簪花。
“孩子們玩笑罷了。”他拍了拍貴妃手背,“愛妃何必挂懷。”
謝卿衿團扇“啪”地摔在茵褥上,卻在對上皇帝眼神的刹那化作一聲嬌嗔:“臣妾頭風又犯了,定是那起子樂工偷懶,奏的什麼《清平調》,聽得人心口發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