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着鳳仙花汁的指尖虛虛點向殿外,“陛下不是說要賞月?臣妾新排的《霓裳羽衣曲》還沒獻呢!”
數十盞绛紗宮燈應聲而熄,白玉階前忽地漫開流水般的月華,二十四名樂姬抱着嵌螺钿的曲頸琵琶魚貫而入,雪色披帛在夜風中蕩出漣漪。
謝卿衿的确堪稱絕色,李南雲仰頭飲盡杯中殘酒,她看着李欽闵偷偷俯身過來,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阿姐收好了,這次氣不死他!”
水榭那頭忽然爆出喝彩,李宸磊不知何時離了席,正執狼毫在丈餘長的宣紙上揮毫潑墨,筆走龍蛇間“四海承平”四字力透紙背。
他轉身時廣袖帶翻墨池,幾點烏漬濺上李南雲裙裾線繡的月桂枝,她忍不住咂舌一聲:“今晚景王可真是輪番上陣啊。”
“好!當賞!”李嵩天的笑聲混在琵琶輪指間,分不清真假,他擡手示意宮人将南海珊瑚盆景賜給景王,帝王眼底映着滿殿燈火,倒顯得落寞。
《霓裳羽衣曲》正奏到急處,謝卿衿雪白的足尖踏着滿地清輝旋轉,臂間披帛化作流雲,恍惚間似要乘着月色飛升仙宮。
李欽闵忽然湊近李南雲耳畔:“阿姐看那撫琴的女娘,像不像林...”後半句消散在驟起的笙箫中。
李南雲的手蓦地收緊,她望着太液池中搖晃的月亮,突然想起去年中秋,林巍便是立在池畔那株丹桂下,為她簪了朵金絲皇菊。而今花燈依舊,桂香如故,唯獨缺了道執卷問月的青衫影。
歡笑聲被突然打斷,謝丞相起身拱手:“臣有事要奏。”李嵩天正離席欣賞景王的墨寶,不在意地擺擺手:“今個是中秋,有什麼事明日再議。”
“事涉立儲,臣不敢拖延。”屆時萬籁俱寂,李欽闵本就在她邊上說笑這會更是拉着她的袖口,擔憂地開口:“阿姐。”
“穆王在封地私鑄錢币,此乃大罪,臣不得不提。”謝丞相脊背挺得筆直,蒼老的聲音在殿内回蕩,仿佛算準了帝王此刻最不願撕破的,恰是這層遮羞的錦緞。
他褶皺密布的眼皮下精光閃爍,餘光掃過李宸磊緊繃的側臉,中秋宴群臣皆在,此時發難,明日朝野便會傳遍四皇子治下無方的醜聞。
若拖到立儲诏書頒布,謝家再想動搖李欽闵的根基,便如蚍蜉撼樹。
李嵩天擡起正欲題字的手僵在半空,怒極反笑:“謝丞相是非要攪和朕的中秋宴了。”他将“謝”字咬地極重,左手握着謝卿衿的手也在暗暗發力。
謝卿衿染着蔻丹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父親太心急了!她借着傾身,團扇掩住唇畔顫音:“陛下,父親也是一心為國,這才口無遮攔。”
可李嵩天拂開她手腕的力道重得生疼,階下群臣的私語如毒蛇吐信。
戶部尚書死死盯着酒盞中晃動的倒影,想起上月謝府送來的一匣東珠,而角落裡的工部侍郎已縮成鹌鹑,恨不能将臉埋進盛着蟹肉的菊瓣瓷碟裡。
李南雲寬慰地拍拍李欽闵,她知道自己這個弟弟雖沒有什麼建樹,也闖不出什麼大禍,父皇金口玉言來年開春就立儲,禮部早已開始準備。
“靜觀其變。”李南雲雖是這麼說,當也明白謝氏自是不肯就如此退場,要想順利度過這個冬天,需解決的事還有很多。
“謝相的意思是,朕的兒子也有反心?”李嵩天忽然輕笑,可那笑意未達眼底。
他擡手示意樂姬續上《霓裳羽衣曲》,箜篌弦音卻壓不住字字誅心,“還是說...謝家的眼線長的能到親王封地?”
謝丞相後襟已被冷汗浸透。他料到帝王會護短,卻未想到這把火會反燒到謝家頭上,此刻騎虎難下,隻得重重叩首:“老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陛下若不信,可即刻封地商戶入宮對峙。”
“父皇!”李宸磊突然離席跪倒,“四弟年幼,許是府中屬官欺上瞞下......”他擡頭時眼眶通紅,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
李欽闵氣得渾身發抖,卻被李南雲暗地裡按住膝頭,她執起纏枝銀壺為他續酒,琥珀酒液撞擊琉璃盞的脆響恰到好處地打破僵局:“謝相憂國憂民,連中秋宴都惦記着替父皇分憂。”
滿殿死寂,李嵩天眯起眼,目光掠過女兒,恍惚與記憶裡先皇後批閱赈災奏折的身影重疊。
他突然覺得疲憊, “傳旨。”帝王揉着眉心開口,嗓音沙啞如礫石相磨,“穆王禁足十日,着大理寺徹查錢币案。至于謝相......”
他瞥見謝卿衿慘白的臉,終是咽下後半句,“賞血燕一盞,回府靜心養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