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漫過竹葉間的空隙,如利刃的葉片來回絞磨着,發出連綿的聲響,銀鈴聲逐漸蓋過絞磨聲,似風般向他們逼近。
大廈赫然在竹林之後顯現,不是什麼金造的殿宇,脊角高翹的屋頂,處處題字的磚雕,是典型的蘇派建築。
李南雲下馬車時,誇贊道:“雅。”
“殿下謬贊,博長輩歡顔罷了。”袁西承雙手一拱,接下了她的誇贊,他年歲雖輕,但氣度不凡。
她對這種人熟悉得很,晃眼還以為自己仍在臨安,權利與書卷滋養出的貴族子弟,與之不同的是,其眉眼間有份獨屬南方的柔情。
大門由内拉開,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無窮無盡的水墨畫,從前門穿過月華門後就步入主庭院,拱門上镂空着的月神形象在青石地上投出倒影,想來是因此得名。
兩側高聳粉牆夾道,牆面點綴漏窗隐約透出院内竹影,門樓為三層透雕磚砌,雕畫皆以“百子千孫”“松鶴延年”為主題。
九曲回廊環繞中心荷塘,就算是在大梁最南方此時種荷花也不應季了,偏偏湖中荷花開得正盛。
袁西承見她盯着湖中疑惑着皺眉,開口解釋道:“引了溫泉水,又請花匠精心打理,才能留住夏日的一尾罷了。”
蘇澤沉走在她身後,小聲地拱火,“殿下,過得比你還奢華啊!”
又一陣風起,屋檐懸挂的風鈴鈴聲清越,真算得上是金聲玉振。袁西承在漱玉齋前停下,“祖母特備好茶,在此等候殿下。”
李南雲轉了個眼神,輕挑下眉頭,可真是傲慢十足啊,她都到場了,不說在大門前迎接,居然就坐在茶室等着?
有意思,神居山真是有意思。
整塊岫岩玉的茶案後,坐着位頭發發白的老夫人,歲月的痕迹在她的臉上隻淪為獨到風味的陪襯,明明聽見聲響也不起身,慢悠悠地擺弄着越窯淡粉色瓷冰裂紋茶具。
直到李南雲走入殿内,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動作緩到如同一台已經生鏽許久的機器,袁西承一直目光注視着李南雲,祖孫二人似乎都在等着她說出“免禮”二字。
可惜,她格外喜歡看人裝腔不成的窘态,李南雲就站在原地,自如地整理一下衣袖,意思表達得很明确了:我有的是時間陪你們耗。
朝雲雖然年紀輕,但也是随她從小在宮中長成的,立即明白主子的意思,呵聲道:“大膽!見到長公主殿下為何不拜?”
這一句徹底扯下了他們的遮羞布,她隻得起身,恭敬地行禮:“老身見過長公主殿下。”
總歸是看不慣她一把老骨頭還要跪拜,李南雲擡手免了她的稽首禮,隻見她舒了口氣正欲坐下又被出聲打斷了動作。
“長公主殿下還未賜座,怎敢私自坐下!”朝雲找到發洩的出口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了,她本就對宮中禮儀極為熟悉,可惜李南雲私下向來不喜歡拘着,好多時候明明都是不合禮法的事,她也不在意。
袁老夫人何時受過這樣的氣,她嫁了個好夫君,當年随當今聖上親征而戰死,為她争了個一品诰命,随後又遷居揚州,誰人不是看着她的臉色過活,這會兒一個小丫頭也敢對她指手畫腳了。
“姑娘教訓的是,老身年老體弱這才糊塗了,求殿下諒解。”她老老實實地又重新跪地,直到李南雲發聲後,才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便也不敢坐下,“請殿下上座。”
衆人紛紛落座後,霍思啟趴到蘇澤沉耳邊嘀咕道:“我還以為朝雲姑娘是不喜我呢,如今看對我也算青睐有加了。”
堂中挂着一副山水畫,她對畫作實在不太精通,但看着蘇澤沉頻頻矚目,想來應該是什麼大師真迹了。
丫鬟在一旁烹茶,連煮茶用的炭火都是銀絲碳,李南雲正欲端起茶碗,朝雲又開口道:“殿下且慢。”
她一個眼神示意孫邬,他連忙起身從随身的木匣子中取出銀針,向茶碗中探去,針在茶面變得曲折,一如袁老夫人氣到扭曲的臉。
銀針探完還不夠,孫邬又從布包中拿出一個銀質的小藥勺,從碗中舀出一小勺,放在鼻下一聞,又倒在小臂上拿舌尖一嘗。
與此同時,霍思啟大口大口地喝光了自己碗中的茶:“師侄不必試了,我喝着沒毒。”
他又招呼着丫鬟再給他添上一碗,那丫鬟本就被孫邬的一套操作整得手足無措,這下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袁西承擺了擺手,示意給霍思啟再添上茶。丫鬟拿着茶壺,向他碗裡倒着。
“對對對,姑娘多倒點,我口渴得不行。”
霍思啟長相憨厚,笑着時露出一口白牙,打他們這種裝腔作勢的人,倒是用對了地方。
孫邬收起了一套工具,向李南雲點了點頭,袁老夫人出聲道:“既然沒毒,殿下嘗嘗這揚州特色綠楊春,香氣清新,滋味甘醇爽口。”
他們不是沒有對李南雲來揚州一事早做準備,袁氏與謝氏素來有姻親,如今局勢正是緊張的時刻,豈能不作準備?
要不然也不能她一到山腳下,便派人去接了,隻是李南雲帶着魚龍混雜的一群人,還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