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初夏,氣候愈發燥熱起來。
芳枝穿着一身淡粉交領褥裙,頭上頂了張大紅方巾端坐在牛背上,額前不知何時捂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連及鬓邊的細碎發絲也被浸成了幾绺。
換做往常,要是受了熱,芳枝定是要擡手扇扇風的,可今日她偏偏克制住了動作。
心口似有些發悶,芳枝微微喘氣,忍着一路颠簸搖晃,仍保持着像小淑女一般的端莊模樣。
平日裡大大咧咧的小女娘一改活脫秉性,隻因她正經曆着人生大事:嫁人——
就在半月前,姚家忽然來了個男人,聲稱是跟她自小有婚約的未婚夫。
初聽聞時,芳枝驚得瞪大了眼,壓根兒就不信那人說的胡話,她長至十六,曉得十裡八村有不少兒郎相看上她,可卻從未聽說過誰跟她定過親。
懷着滿心疑惑,芳枝連同家中阿姊阿弟齊齊湊在自家阿爺跟前仔細盤問一陣,想要知曉那人口中所說,究竟是真是假。
一衆人聚在瓦屋堂前,等着姚家老漢發話,好叫他破了這兒郎的騙話。
“我想起來了,幺妹,你小時候,阿爺确實是給你定了一門娃娃親!”姚老漢捋着山羊胡凝眉一陣,立馬捶手道。
緊接着,姚老漢又轉頭向另一人問道:“你,莫非是那邵家的娃娃?”
話音一落,姚家人的目光紛紛向站立在廳堂正中央的男人望去。
随即,一個清冽沉穩的聲音傳來。
“如伯父所想,家父乃是梧桐村的邵大河。”
話一出,立馬将姚老漢的思緒扯回到了十二年前的某天。他在半面坡采草藥時不慎摔落到坡坎底下,正是恰巧路過的邵大河聽見了他的呼救聲,找藤條編了根粗繩将他及時救了上去,見他兩隻腿一斷一傷的狼狽模樣,邵大河又好心将他背回了家中。
等腿養好後,他去鎮上買答謝禮的時候遇上了一個算命先生,那人滿口嚷着不要錢,硬是拉他算了一卦。
說來也奇,那算命老頭像是誤打誤撞般說出他遭劫一事,又扯出了“恩公”,最後還替他批了個“良人佳緣”的卦象。
後來去邵家拜謝時,見到邵大河家中有個七八歲的孩童,跟與那算命老頭口中所說的多少對應得上,這才有了後頭他提出給兩個孩子定娃娃親的事。
隻是時隔久遠,若不是眼前的後生再次提及所謂的親事,他恐怕早已将那口頭承諾抛之腦後了……
思緒重新被扯回,姚老漢忽然問道:“邵家娃娃,你叫什麼名?”
“小侄姓邵,名明廷,伯父若不嫌棄,喚我明廷便是。”
邵…明廷。
芳枝站在一旁悄悄打量來人之際,聽見這番對話後,口中無意識喃喃,不知覺地念出了聲兒。
一聲綿軟的嗓音在堂屋間響起,衆人被這聲弄得怔愣,齊唰唰地循聲瞧去。
發覺是誰人,姚家人趕忙假意咳嗽幾聲,試圖提醒那正盯着人看出神的小女娘。
聞聲,芳枝從茫然間回神,擡眼的一瞬,猛地撞上了一雙烏黑深邃的眸子。
她眨了眨眼,發覺自己方才做了什麼,面頰蓦地浮出了兩坨紅暈,随後羞赧似的躲去了自家阿姊身後,絲毫不敢見人了。
回憶戛然而止,想到初見時自己鬧出的笑話,芳枝耳根蓦地燒了起來,慶幸的是頭上頂了方布巾将她遮掩住,這才沒叫旁人發覺她此刻的羞窘。
“幺姐,這日頭實在有些毒辣,你熱不熱,我布兜裡裝了果子的……”
手牽牛繩走在前頭的少年是姚家幺子姚芳林,今日他以新婦兄弟的身份代表家裡來送親的。
少年關切的聲音傳入耳中,芳枝立馬柔聲回應道:“幺姐不熱的,果子你自個兒留着,路上要是口渴了也好潤潤嗓。”
被紅蓋頭遮了視線,芳枝此刻瞧不見姚芳林的狀況,随後也關心道:“阿弟,你牽牛走了一路,累着沒,要不咱們停下來歇歇腳吧?”
姚芳林正擡起袖口擦着額頭上淌下的汗水,聞聲動作一頓,下意識朝着前邊兒牛背上的男人瞥去一眼。
少年不禁在心中泛起一陣嘀咕,心想:如今已将幺姐送出家門,那前邊兒的男人,自己是該要叫他一聲“幺姐夫”的,可不知為何…心中說不上來的怪異,而且…自己一見他,便莫名地發怵……
姚芳林累而不敢言,強撐着滿身的汗意回道:“幺姐…還是不了吧,歇腳該耽擱時辰了,别誤了嫁娶吉時……”
關于嫁娶吉兇這些事兒,芳枝倒是不在乎的。
當初那人上門時便就說清了的,他家裡的長輩新喪,隻老人家的心願便是盼兒早日成家,以至如今連孝期中的大多忌諱都顧不上了,由此,兩家人便将親事商議了一番,遵孝期間嫁娶,一切從簡。
想到這兒,芳枝感慨萬千:從那人上門談親事至今不到兩月,自己竟就匆匆嫁了出去……這日程快是快了些,不過她不後悔,她就是看上邵明廷了。
“阿弟沒事的,别因趕時辰将你給累着了。”
“不用歇幺姐,我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