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她沒能看到裴思驟然收緊的下颌,更沒看見他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麼千言萬語都哽在喉嚨,想說,卻說不出口。
靜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阮白渺一連灌了幾口水,才勉強壓下胸口的滞澀感。擡眼時,正巧對上裴思的眼睛,直勾勾地對着她,不知道在想什麼,修長的手指蜷着搭在桌面上。
他們無聲對視了會兒,接着同時開口:
“陳叔……”
“謝懷周……”
又同時戛然而止。
“我們分開了。”
沒等裴思再開口,阮白渺搶先截斷他可能的追問。她垂下眼,目光落到桌面那些淩亂的劃痕,低聲重複了一遍,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們……分開了。”
餘光中,裴思指尖極輕地顫了一下,而後歸于寂靜。
良久,他才嗓音微啞地接上她先前的話題:“陳叔在搶救。”他頓住,喉嚨仿佛不适般滾動了兩下,才繼續問,“你認識他?”
“……我聽他們都這樣叫。”
阮白渺掐着掌心,擡眼看過去,極力想壓住語氣裡的顫抖:“我可以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嗎?”
裴思視線在她臉上停留很久,久到她幾乎要掩蓋不住心虛時,才道:“脾髒破裂,止不住血。”
止不住……嗎?
阮白渺微愣,而後抿起唇。
她眼眶又濕了,胸口深深地起伏。某些嘶啞的字句正如鈍刀般刮過她的神經,“單槍匹馬”“全折了”“被感染”——似乎終于被某個字眼刺傷,她眼睫一顫:“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阮白渺垂下眼,氣管仿佛被眼淚堵住,每個音節都帶着濕潤的破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
她垂下頭,眼淚大滴大滴砸落,在緊握拳頭的手背上濺開透明的水花。
她哭得比前一次兇,卻隻有她自己明白其中的真意。
“該道歉的人不是你。”
裴思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來。
阮白渺淚眼朦胧地擡頭,隔着水幕望進男人沉靜的目光。“該道歉的從來不是你。”他重複道,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隻是如果你感到抱歉,我這裡确實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什麼事。”
阮白渺啜泣着問。
“我想知道,你和許年相處了多久?”
阮白渺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不久。”她聲音弱下去,“怎麼了?”
裴思定定地看着她:“那這段時間,你有沒有發現他什麼異常的地方?”
阮白渺握着水瓶的五指慢慢收緊,塑料瓶發出輕微咯吱聲,夾雜在她的反問聲中。
“你想說…他反殺五個人的事?”
裴思的眉峰幾不可察地挑了挑,随即幹脆道:“對。”他聲音沉了幾分,“我不認為一個普通人能做到這種程度,更何況甯昆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他們當時還帶了刀。”
他一頓。
“我懷疑許年是異化者。”
異化者。
——喪屍病毒的另一種載體形式。
半年前那場詭異的四月飛雪,雖然把大批人類感染成了喪屍,卻也讓小部分人獲得了超常的能力:更敏銳的五感、更快的速度、以及更強大的體魄。
這些人就是異化者。
也是人類對抗喪屍的中流砥柱。
國家起初以為,這類人或許是對喪屍病毒産生了天然抗體。然而研究卻發現了一個駭人真相:他們不是獲得免疫,而是成為了病毒的超級載體。
沒人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有屍化,但在他們體内的喪屍病毒,不但活性更強,傳染速度也更加驚人。任何開放性傷口接觸到他們的□□,哪怕隻是一滴血,都足以讓普通人屍變的時間……
縮短至少二分之一。
阮白渺眼睫低垂,眸光逐漸散開,記憶如潮水倒灌——青年緊繃的下颌線,額角暴起的青筋,手臂上偾張的肌肉。這些畫面如走馬燈,一幕幕、一幀幀地慢放,每一個細節被無限放大,清晰得避無可避。
“我不知道……”
她聽到自己喃喃開口。
“什麼?”
阮白渺嘴唇挪動了下,又說了遍:“我不知道,他……很普通。”她擡眼,聲音很輕,“他身形很單薄,做事很慢,連抱小孩抱久一點手臂也會發抖……我不知道。”
裴思沒有說話。
他視線釘在她臉上,目光仿佛在一寸寸刮過她的表情,丈量着她話裡的可信度。
阮白渺被看得心悸,指尖蜷縮起來,而就在她扛不住要移開視線時——
“我知道了。”
裴思站起來。
椅子在地面拖出的聲響很輕,卻震得阮白渺心頭一跳。她看着他,幾乎脫口而出:“你做什麼?”
“做什麼?”裴思眼簾低垂,“善後。”
濃郁的血氣霎時翻湧,阮白渺瞪大眼,隻覺得視野中,裴思的輪廓陡然銳化,下颌線鋒利得幾乎要割傷她的眼睛。他低垂着眼,眉骨在面中投下極深的陰影,深到完全掩蓋了眸中的情緒。
“怎麼了?”他問,仿佛隻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
阮白渺怔怔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可、可是——”
她喉間發緊,身體前傾靠到桌沿邊,有點語無倫次:“不是還有時間嗎?萬一、萬一許年不是異化者呢?如果他不是,你就這樣把陳叔殺掉,不就、不就……”
不就什麼?
不就多了條人命?
末世當道,誰手上沒有人命。
阮白渺張着嘴,沒了聲音。
裴思對她的僥幸不置一詞:“不隻陳叔。”他語氣平靜,“這次械鬥波及範圍不小,陳叔隻是傷得最重的那個。”
“……所以你想把那片人都殺掉?”
“沒有其他辦法。”
裴思目光掠過她血色盡失的臉,又輕又冷:“我不能拿整個基地去賭一個未知數。”
說完,他站在原地,靜靜凝視了片刻神色恍惚的阮白渺,正準備轉頭離開時——
“裴思。”
聲音很輕,卻讓他停住腳步。
裴思掀了掀眼簾,随即偏頭看向座椅上的女人。她正仰着臉,眼眶通紅浮腫,神色怔忪:“帶…”女人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像吞下一把碎玻璃,“帶我去見陳叔。”
這麼說完,她的眉心卻擰出一道深深的皺褶,仿佛在害怕什麼。
“我可以救他,我——”
“裴思!!!”
女人話音未落,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突然從走廊炸響,如同驚雷般瞬間撕滅她的尾音。
房門被嘭的聲撞開,一名青年踉跄着沖進來,神色異常慌亂:“陳、陳叔他……”
裴思臉色瞬間陰沉下去,轉身就往外走。隻是剛踏出兩步,他又停下,回頭,與面色慘白的阮白渺四目相對。
“能走嗎?”
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