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出生的那夜,繼國家的庭院裡落滿了雪。
她的母親——那位總是低垂着眉眼的溫婉婦人,在産褥熱的折磨下,像一支燃盡的蠟燭般消逝了。血水浸透了榻榻米,侍女們用白布裹住她蒼白的軀體,像包裹一件碎裂的瓷器。繼國家主站在門外,手指掐進木柱的紋理裡,指甲縫裡滲出血絲。
“就是這個孩子……”他盯着襁褓中啼哭的嬰兒,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是她害死了我的妻子。”
金枝的幼年,是被父親的目光刺穿的。
她學會走路的那天,跌跌撞撞地撲向父親,卻被他一掌推開。她的額頭磕在廊下的石階上,血珠滾落,像一粒朱砂痣。岩勝沖過來抱起她,緣一沉默地站在陰影裡。
金枝七歲那年,繼國家主突然發現——他的女兒,竟生得如此美麗。
那是一個春日的黃昏,她蹲在庭院裡,指尖輕觸一朵将死的牡丹。夕陽的光暈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是鍍了一層金箔。她的肌膚如新雪般剔透,唇色卻比花瓣更豔。
繼國家主的眼神變了。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像在審視一件待價而沽的珍寶。
“金枝,”他笑了,聲音裡帶着商人般的精明,“你會成為繼國家的驕傲。”
從那天起,她得到了“父親的愛”——華美的十二單衣、鑲嵌珍珠的木屐、從京都運來的胭脂。但這些都不是給“金枝”的,而是給“未來能攀附權貴的絕世美人”的。
岩勝皺起眉:“父親,她還小……”
繼國家主冷冷打斷:“美麗是需要從小培養的,岩勝。你不懂。”
岩勝的教習老師——那位總是用竹鞭抽打緣一的武士,在某日的比試中,被緣一一刀斬斷了發髻。
金枝躲在廊柱後,看着老師狼狽地跪倒在地,發絲散落如枯草。她的心跳得很快,像是有一隻雀鳥在胸腔裡撲騰。
當晚,她偷偷溜進緣一的房間,将一枚親手折的紙鶴放在他的枕邊。紙鶴的翅膀上,用胭脂點了一滴紅,像是血,又像是吻。
緣一醒來時,發現妹妹正跪坐在他榻邊,月光描摹着她的輪廓,讓她看起來像一尊易碎的瓷偶。
“緣一哥哥,”她輕聲說,“你今天真厲害。”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暗夜裡的螢火。緣一伸出手,卻在即将觸碰到她時停下——他怕自己的溫度會灼傷她。
十五歲,繼國家主帶着金枝和岩勝踏上了前往平安京的路。
馬車上,金枝掀開簾子,望着遠處巍峨的城牆。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的短刀——那是岩勝偷偷塞給她的,刀柄上纏着紅線,像一道未愈的傷口。
“金枝,”繼國家主眯着眼笑,“到了平安京,你要乖些。”
他的語氣溫柔,眼神卻像是在打量一塊即将被送上賭桌的金錠。
遠房親戚的宅邸奢靡得令人窒息。金枝被安置在一間臨水的閣樓裡,窗外是人工挖掘的池塘,浮着幾朵病态的紫蓮。
“這就是那位‘繼國家的明珠’?”親戚的夫人用扇子掩住嘴角,目光卻像蛇信般舔過金枝的臉,“果然……名不虛傳。”
賞櫻宴上,金枝穿着绯紅的袴服,站在一株垂櫻下。花瓣落在她的發間,像是雪與血的交融。
天皇的目光穿過人群,鎖定了她。
“那是誰家的女兒?”他問,聲音裡帶着獵手般的興緻。
侍從低聲回答:“繼國家的小姐,如今寄養在藤原家。”
天皇笑了。他起身,朝金枝走去。他的衣袖掠過地面的落櫻,像是踏着一條由屍體鋪成的路。
金枝擡起頭,與他對視。
她的眼神純淨如稚子,卻又深邃如古井——天皇在那瞬間感到一陣戰栗,像是看到了美麗而危險的野獸。
“皇宮太小了。”她突然說,聲音輕得像一片花瓣落地。
天皇怔住,随後大笑。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指尖沾到了她唇上的胭脂。
“那朕就為你擴建皇宮,”他低語,“直到它配得上你。”
遠處,緣一的日輪刀在鞘中發出悲鳴。
金枝笑了。
那笑容起初隻是輕輕浮現在唇角,像一片櫻花落在水面的漣漪。但很快,它蔓延開來,浸透了她的整張臉——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又重組,最終凝成一種非人的光澤。
天皇的手還停在她的臉頰上,可她的眼神已經變了。
不再是那個十五歲的、天真爛漫的繼國金枝。
而是——
諸世之惡。
她的腦海中,無數畫面如刀鋒般刺入——
更早之前:她曾是農家女,被父親掐死在水缸裡;她曾是青樓妓,被恩客割喉在床榻上;她曾是戰場上的俘虜,被士兵們輪番淩虐至死……
每一次輪回,她都帶着記憶重生。
每一次重生,她都變得更扭曲、更美麗、更殘忍。
而現在——
她全都想起來了。
天皇仍在微笑,自以為捕獲了一隻金絲雀。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
金枝微微偏頭,眼神天真如幼鹿,可聲音卻帶着某種詭異的韻律:
“陛下可以叫我……‘金枝’。”
她故意咬字輕柔,像蜜糖裹着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