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晖很難判斷是濃霧模糊了他的視線,還是精神過度緊張導緻出現了錯覺。
在他看來,那隻頂天立地的巨大沙漏竟然在朝他們一點點傾斜,或者說,似乎即将像真正的沙漏那樣翻轉過來。
怎麼可能!
尉遲如英分明說過,神的遺物是從海底生長出來的,沒有人能挖到沙漏的最底端在哪裡。
換言之,能使沙漏移動的,絕非人類的力量。
鐘晖毛骨悚然。他狠咬舌尖用疼痛迫使自己冷靜,使勁揉了揉太陽穴,決定再仔細觀察一遍。
但,還未等他集中注意力,整艘大船突然劇烈地颠簸起來。船身被海浪重重拍擊,歪斜着與水面擠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銳角。所幸鐘晖一直抓着欄杆,才艱難地穩住了身形。
海水濺濕他的袖口,鐘晖終于找到了腥臭的源頭。
烏雲壓境,電閃雷鳴。霧氣濃重到幾乎凝結成細密的水珠,與咆哮着洶湧的疾風狂浪融為一體。在廣闊兇悍的墓海上,再大的船也不過是一葉孤舟,隻能任由無情的滔天巨浪肆意擺弄,高高抛起,再重重下落。
海上風暴!
能見度在眨眼間斷崖式下跌,海水砸在船身上的巨響震耳欲聾。在輕微的耳鳴聲中,鐘晖聽見不遠處尉遲如英焦急的大喊:“保護聖女!怎麼回事!”
從甲闆下方傳回了驚慌失措的回話:“尉遲處刑官!看海面!海水變黑了!墓海要爆發了!”
探照燈已然從向前探路轉向為向裡照明,有了穿透力超強的白色燈光,鐘晖才勉強看清了海面上的情況。深藍色的海水滲出絲絲縷縷的墨迹,仿佛深海中怪物的影子。
鐘晖倒抽一口冷氣。
他猛然發覺,飄搖歪斜的船并未減速,而是在以超過最大馬力的速度繼續前進。
尉遲如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嘶吼道:“停船!停船!馬上返航!”
鐘晖死死盯着起伏的海面。海水中烏黑的紋路緩緩聚合,扭曲成交錯的弧形,像是遊動的海蛇一般。肆虐的風浪似乎聽從海蛇的号令,開始沿着弧形的方向有規律地湧動,牢牢地纏住掙紮的船隻。
輪船在竭力試圖後退,但那也隻是聊勝于無的掙紮,整艘大船依舊難以控制地沖向濃霧中。
“船停不下來!”
水手嘶啞的哀嚎透露出深深的恐懼,在劃破濃霧的慘白電光中,神的倒計時終于露出真容。
被繼神教萬千信徒視作至高神迹的巨大沙漏石像,正一寸一寸地垂下高貴的頭顱,向黑色的海水中緩緩沉沒。
以沙漏為中心,墓海裂開血盆大口,化作一片向内凹陷的圓形地獄。船身被無形的獠牙咬住了咽喉,再次傾斜出輕微卻危險的弧度,無可挽回地滑向漆黑粘稠的深淵。
凄厲的電閃,翻湧的駭浪,轟然倒塌的神像。
以及,絕望的黑色大漩渦。
輪船配備的防禦型元力法器在大漩渦面前像是一堆廢鐵,沒有哪個水手或船工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冷靜,倒下的神像足以擊碎每一個莽蒼人的神經。包括尉遲如英在内,信徒們或是崩潰地哭喊,或是憤怒地吼叫,或是呆滞地跪下祈禱神的眷顧。
隻有司禮聖女殿下的臉色波瀾不驚,她提起裙擺,姿态優雅地走向船隻的正中央。
長身玉立的大主教冕下站在那裡,剔透無暇的湛藍雙眸流露出悲憫的色彩。
他擡起手,掌心中綻放出一朵純白得近乎透明的百合花。清新的花香彌漫在空氣中,溫柔地擁抱所有六神無主的莽蒼子民。
“追随者們,”聞人師久平靜地開口。“不必害怕,這是神的考驗。”
他的聲音包裹着一種神奇的親和力,仿佛能夠撫平一切傷痛。莽蒼人們漸漸停止了吵鬧,齊齊地擡起頭望向大主教冕下。
“神正因大劫難的到來而憂慮,因天災的原罪而憤怒。”
“我們必須謹遵神的旨意,替神消滅一切罪孽。”
随着大主教的循循善誘,所有莽蒼人的眼神再度變得冷靜和堅定。他們紛紛從地上爬起,齊聲高喊:“謹遵神的旨意!替神消滅一切罪孽!”
“很好,你們都是虔誠的追随者。”
聞人師久欣慰地點頭,語氣驟然冷冽。
“替神消滅一切罪孽。”
“去吧,去将大劫難扼殺于萌芽之中。”
“去殺死那個叫楊拙的孩子。”
早在濃霧淡去、莽蒼人陷入混亂的第一時間,鐘晖便趁亂拉着楊拙逃往船艙内部。實際上,他們所遭遇的情況之惡劣,已經超出了鐘晖大腦運載程序的範圍,他完全是依靠直覺在行動。
他知道,這是一艘船,一艘被大漩渦捕獲的危船。在大漩渦面前,使用小救生艇逃生大概是一種死得很體面的方式。
鐘晖立刻屏蔽了這個念頭。
然後,他就宕機了。
鐘晖驚恐地發現他的腦海裡空空如也,憑他的閱曆,再也想不出任何可能脫身的方法。
甚至,不需要莽蒼人親自動手,隻要這艘船不停,他們就能成功跟全船的人同歸于盡。沒準隔天早上莽蒼教廷就會宣布改朝換代,整個景國都會為瀚海學院默哀。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元師不是超人,隻是一幫格外擅長打架的武夫。這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墓海天災秘境邊緣,掉進海裡别說系統的一張免死金牌,八百條命也不夠他死的。
鐘晖很想抽自己兩耳光。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把天玄大陸的生活當成遊戲,把自己當成體驗遊戲的遊客。他先入為主高高在上的讀者視角造就了他對危險的盲目樂觀,迄今為止順風順水的發展欺騙了他,令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直到死亡的氣息毫無征兆地撲面而來,船隻晃動時他想嘔吐,直面大漩渦時他雙腿發軟,災難降臨時他大腦一團亂麻。
鐘晖從自己紛亂的思緒中拽出一根線頭,線頭的另一端是一張便利貼,正面寫着:你把自己害死了。
背面寫着:你把楊拙也害死了。
“楊拙,你有辦法自己跑嗎?”鐘晖擦了擦眼角,被自己幹澀的聲音吓了一跳。
楊拙平靜地看着他,這張冷漠又清俊的面孔在此刻給予了鐘晖莫大的安全感。
“有,”楊拙說,“但他們不會放過我。”
船上有超過二百名莽蒼人,其中四分之一是處刑官。楊拙早已意識到自己才是集中監視的最大目标,如果莽蒼人要動武,他首當其沖。
鐘晖想跟楊拙道歉,但是一張口,聲音就被流淚的沖動擠掉了。
這不是他的錯,但他追悔莫及。早知如此,他在穿越的第一天就該放楊拙走,把楊拙綁在他眼皮子底下根本是他一廂情願地幫倒忙。
楊拙摸了摸鐘晖的後腦勺,像是笨拙的安慰。
鐘晖後頸的皮膚被冰涼的指尖一碰,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就在那一瞬間,他像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奇迹般地恢複了冷靜。
想那麼多幹什麼,自己這不是還在喘氣嗎?現在就放棄求生,才是真的必死無疑。
鐘晖重新振作起來,把軟弱的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
楊拙還在這裡,他交付了全身心信任的人還在這裡。
他答應了楊拙要陪他到成神為止,那他就不能随随便便死在幾個小喽啰手上。
頭頂的甲闆上傳來一陣錯落的腳步聲,瀚海學院的其他學生也從更下層的休息室裡跑了上來。
方夢雅憂心忡忡地問:“船晃得好厲害,出什麼事了?”
楊拙言簡意赅:“海上風暴。”
一衆學生的臉色風雲變幻成了豬肝色。趙西瑜小心翼翼地問:“很嚴重嗎?”
“可能會死。”楊拙說。
他話音未落,一支閃着銀光的利箭驟然從樓梯處襲來。楊拙何等敏捷,條件反射後退半步,利箭撲了個空。
身披銀灰色聚元甲的尉遲如英從樓梯拐角處出現,一步步邁下台階,身後跟着澹台儲義和幾個黑衣處刑官。
“身手真不錯,”尉遲如英稱贊道,“下一次就沒這麼好運了。”
她和澹台儲義的背後是七顆深藍色凝元珠,其餘處刑官都是六顆。
兩名配合默契的七十級元聖,五名元靈未知的六十級元宗,還有船上四十餘名實力不相上下的處刑官們。
已經退無可退了。
鐘晖向前邁出一步,異常鎮定地開口:“尉遲如英,誰給了你随意傷害景國子民的權力?”
尉遲如英驚訝地挑眉,無比自豪地喊道:“當然是神!”
“楊拙是神谕中的大劫難!我們将會替神行道!抹殺天災!拯救大陸!”
随即,她眯起紫羅蘭色的眼睛,冷冷地說:“鐘晖,我對你印象不錯,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妄圖違逆聖教的意志。”
“隻有大劫難徹底消失,神的怒火才會平息,海上風暴才會停止,神的遺物才會回到正确的位置上。”
“至多半個時辰,大漩渦就會吞噬這艘船。能死在神迹前是你我的榮幸,但我不想背負着未盡的責任去見神。”
“楊拙沒有第二次犯錯的機會,鐘晖,你有半次。”
“我給楊拙三分鐘的時間向你交待遺言,聖教允許你帶他的全屍落葉歸根,我知道你們景國人很在乎這個。”
鐘晖深吸了一口氣,意欲張口辯駁。尉遲如英一揮手,皺着眉頭打斷他。
“我不會聽你的狡辯,現在開始計時了。”
“三分鐘後,他必須死。隻要把他交給神處置,你們就都安全了。”
鐘晖怒極反笑。
怎麼有人能隻靠一張嘴,無憑無據,三言兩語間便輕飄飄地給一個大活人的生死蓋章定論?
然而一衆處刑官們卻露出了深以為然的贊許表情,沒有人覺得這一番莫名其妙的話不妥,甚至包括瀚海學院的同僚。
殺意,是藏不住的。
毫無疑問,眼前的莽蒼處刑官們,正對他們抱有極其強烈的殺意。
這不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元師交流大賽,尉遲如英真的會殺人。
涉世未深的少年們萌生的一絲反抗氣焰,在濃烈的殺意中輕易地消散,緘默不語是大部分人最後的無聲抵抗。
隻有尹合吓得兩股戰戰,歇斯底裡地尖叫:“鐘晖!你愣着幹什麼!你沒聽見她說什麼嗎!讓楊拙滾啊!我還不想死!”
藍甜甜鐵青着臉,一拳把尹合砸暈了過去。幹瘦的青年在地上蹬了兩下腿,□□居然散發出了一股腥臊味兒。
尉遲如英嫌惡地捂住鼻子,說道:“兩分鐘。”
“我單獨和他說。”
楊拙出聲打破了瀚海學院一衆人的沉默,他從容地把鐘晖扯進就近的一間休息室,反手甩上了門。
鐘晖肩倚着牆為自己尋找可靠的支點,心裡五味雜陳,他沒想到楊拙真的有“遺言”要交待給他。
被宣判死亡的當事人楊拙面無表情地從儲物戒中翻出了一隻布袋,塞到他懷裡。
天啊,還有“遺物”要給他保管嗎?鐘晖拆開沉甸甸的布袋,頭昏腦漲地想。
他低頭一看,布袋裡的東西卻令他大吃一驚,居然是一大堆六邊形的紅棕色金屬塊。
鐘晖記得清清楚楚這是馬車上安裝的加速器,為什麼會在楊拙手裡?
“我昨晚卸的,”楊拙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能準備的太少了。”
“去找備用船,韓潤櫻的東西不會太難用。速度足夠的話,六成幾率能沖出去。”楊拙輕描淡寫地說。
鐘晖抓着袋子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燦橘色的桃花眼酸得發疼。砰地一聲重響,布袋被狠狠甩飛到牆邊,紅棕色的金屬塊四散滾落。
“開什麼玩笑!”鐘晖紅着眼睛失控地大吼,“那你呢!你怎麼辦?你要死在這嗎!”
他一把攥起楊拙的衣領,咬牙切齒自暴自棄道:“你死了我也活不了,還不如跟你死一起!”
起碼黃泉路上有人能做個伴!
門口傳來敲門的脆響,尉遲如英的聲音悠悠然地飄進來:“還有三十秒。三十、二九、二八......”
“備用船在船艙六層。”
楊拙忽然笑了,一根一根地掰開鐘晖的手指,輕輕推開了他,輕描淡寫地說。
“十七、十六、十五......”尉遲如英還在倒數。
鐘晖的腦子轟地一聲爆炸,他的腿由于過度緊張而踉跄了一步,站穩時,楊拙的手已然搭在門把手上。
“我能争取一刻鐘的時間。”楊拙偏頭說道。
鐘晖的耳畔嗡嗡作響。他撲過去從背後抱住楊拙,兩隻手攔在楊拙的腰間拼命收緊,整個人的重量壓在楊拙的肩頭,仿佛這樣就能鎖住這個瘋子。
“不行!”鐘晖大喊。這一嗓子吼破了音,難聽得要命。
89429,89429!系統,系統!别他媽看樂子了,你的工資不要了嗎!
他在心底瘋狂地呼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四,三,二......”尉遲如英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了。
楊拙微微扭過頭看他,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不會死在這,你也不會。”他說。
鐘晖感到手腕某處被楊拙摁了一下,他的整條小臂頓時一陣酸麻,軟軟地垂了下去。他看見楊拙的掌心中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似乎是三隻玻璃瓶子。
“相信我。”
楊拙屈起指節,蹭掉他眼角再度滑落的淚水,把他曾經的承諾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鐘晖怔怔地望着那雙黑如點漆的深邃鳳眼,楊拙的眼底好像藏着比墓海的大漩渦更強大的吸引力,引得他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
“好,我相信你。”他答道。
“一!”
倒數結束的瞬間,尉遲如英破門而入。
“時間到了,”她抱着手臂,似笑非笑道,“楊拙,聖教賜予你自我了斷的機會。”
楊拙嗤笑一聲:“呵。”
他幹脆利落地彈開瓶塞,仰頭将瓶中的褐色小藥丸盡數咽下。捏着瓶頸的手稍一用力,玻璃瓶子清脆地碎成了殘片。
尉遲如英瞳孔驟縮一瞬。
那藥分明是莽蒼禁藥“大王請仙丹”,小小一顆的副作用就能讓元師五天五夜痛不欲生,這厮竟敢論瓶吃!?
愚蠢!過量服用大王請仙丹的下場隻有元力過載,爆體而亡!
尉遲如英嘲諷道:“自殺也用不着這麼痛苦的方式。”
楊拙周身的元力氣息不斷暴漲。三瓶大王請仙丹,足以讓他在一刻鐘之内,修為從四十級元王飙升到八十級元主的境界,甚至無限逼近九十級的半神元尊。
尉遲如英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這不可能!普通元師怎麼可能正常吸收三瓶大王請仙丹!
而身懷水系頂級元靈、修為高達七十一級的她,又怎麼可能對楊拙萌發出了恐懼!
泛着金屬光澤的黑色聚元甲飛速覆蓋了楊拙的全身,通體銀灰的凜寒長/槍在他掌中凝結。船艙内的溫度驟降,四處的牆面刹那間蔓延了一層薄霜,空氣寒冷得令人呼吸困難。
但,他也僅有一刻鐘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