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
鐘晖狼狽地躺倒在地,眼前是一團濃墨似的黑,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寂靜到隐隐響起尖銳的嗡鳴。
唯一能感受到的知覺,是掌心中緊攥着的手,骨節分明,皮膚冰涼。
“楊拙?”鐘晖試探着開口,所幸他還能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
但聽不到回答。
鐘晖不敢松開楊拙的手。他掙紮着起身跪在地上,另一隻手沿着楊拙的手臂摸索方向,膝行着蹭了過去。
短短幾秒内,鐘晖的腦海裡控制不住地冒出了許多驚悚的念頭:譬如他握着的隻是一塊碎掉的殘肢;或者是一具僵硬的屍體;甚至其實他抓住的人根本不是楊拙,是他過度緊張導緻的幻覺。
直到鐘晖摸到了楊拙完好無損的身體,摸到了雖然極其微弱但确實存在的氣息,鐘晖才感覺出竅的靈魂飄飄忽忽地鑽回了軀殼,閃爍着一大片黑白雪花屏的故障大腦随之緩緩重啟。
還好,還好,是楊拙,楊拙還活着。
鐘晖眼眶一熱,深深弓下脊背,攬起楊拙瘦削的肩膀,用力把他揉進了自己懷裡。鐘晖閉上眼睛,低頭埋進楊拙的頸窩中,胸腔劇烈地起伏,吸進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帶着顫抖。
像是溺水的人在海嘯中抱緊一塊浮木,拼命渴求着最後一絲氧氣。
鐘晖忍不住想,如果他再晚一秒跳下去,如果他沒能抓住楊拙,如果他中途松開了手......
他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楊拙了?
怦怦亂跳的心髒仿佛一顆随時會爆炸的炸彈,鐘晖沉重的喘息逐漸變成壓抑的啜泣。楊拙肩頭的衣衫被淚水打濕,卻依舊渾然不覺地沉沉睡着。
在擁住楊拙的一瞬間,鐘晖才終于從絕望的漩渦中脫身,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的欣喜和痛哭流涕的沖動。
這個與他共享秘密的人在他心裡的重量遠遠超過了對死亡的恐懼,鐘晖從船頭一躍而下時,隻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你答應過陪他一起的,你不能騙他。
在懷抱中真實的觸感和楊拙虛弱但平穩的呼吸聲中,鐘晖拾回思考的能力,艱難地讀取自己的記憶存儲:
早在上船前,他和楊拙就懷疑過第四次神谕的内容會對他們不利,但猜測的方向卻出錯了。穿越而來的鐘晖并非神谕的主人公,楊拙才是,并且直接被莽蒼人指認成了足以翻天覆地的天災。
鐘晖也理解了此前聖女對他的預言:命中有大劫難。他穿越後的這條命确實跟楊拙捆綁在一起,難解難分。
神谕的具體内容是什麼,天災究竟是個啥玩意兒,楊拙怎麼就非得毀滅大陸不可,那幫狂信徒也沒說明白。不過以鐘晖現在氣沖天靈蓋的怒火,他倒是暗搓搓地希望楊拙毀滅大陸的時候可以先把莽蒼滅了。
鐘晖抱着楊拙一動不動地呆呆跪坐了許久,在無垠的黑暗中,時間的流逝也變得模糊。他的夜視範圍最多隻能湊近看清楊拙的臉,近處、遠處,皆是一片虛無的黑。
衣服和頭發是幹燥的,也感覺不到寒冷、饑餓和困倦。儲物戒還在手上,但不知為何失靈了,取不出東西。
等等,這個情況,好像有點眼熟啊?
冷靜下來後,鐘晖悚然發覺:他們竟然和那名古莽蒼的士兵一樣,無意間闖入了墓海天災秘境!
物理法則在秘境裡是不起效的,上一次鐘晖進入碧水神息秘境時,也是從地縫直接掉進了寒潭湖水中,他們能從海中瞬移到這個神秘空間不是什麼怪事。
鐘晖沒有太過慌亂,這裡并非必死的絕境。三隻紙卷的記載顯示,莽蒼士兵顯然是通過某種方式安全離開了。所以,隻要模仿士兵的做法,憑着直覺向一個方向一條路走到黑,大概率就可以逃出去。
隻是,根據士兵的自述,鐘晖也知道,在神秘空間裡緻命的危險無處不在。
惡意滿貫的上古遺族——相繇,就栖息在黑暗的深處,正對他們虎視眈眈。
被動等待不是辦法,必須賭一把。
鐘晖脫下外套,披在楊拙身上。在失去冷熱概念的神秘空間,這個舉動的心理安慰效果大于實際保暖效果。他看到楊拙安穩地蜷在自己的衣服裡時,心裡會莫名地感到踏實,算是給自己一點安全感。
他沒有把楊拙背起來,畢竟紙卷記述裡,相繇是在士兵回頭時才赫然出現的。他怕相繇會跟在他身後,再把他背上的楊拙叼走。
鐘晖選擇了最穩妥的方法:一手穿過楊拙的膝彎,一手支撐楊拙的腰背,把楊拙小心翼翼地打橫抱了起來。
緊接着,他站起身,向着眼前無垠的永夜,堅定地邁出了第一步。
這條看不見盡頭的黃泉之路格外漫長,鐘晖能感覺自己踩在了堅硬的材質上,但又沒有半點響聲。為了集中注意力,他自言自語地數秒計時,在數到七千三百九十一的時候卡了一下殼,在這微乎其微的停頓過後,鐘晖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數到了哪裡。
他隻能沉默地繼續向前。
黑暗緩慢地消磨掉他的意志力,肉/體的疲憊盡數轉移到了精神上來。鐘晖的頭腦昏昏沉沉,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種錯覺:以為自己走出了很遠,實際上一直在原地踏步。
他想大吼着罵髒話,想把随便什麼東西使勁砸碎再踩爛,他想質問系統為什麼把他從安逸平和的地球丢進吃人不吐骨頭的天玄大陸,為什麼偏偏是他來遭這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