郄曆179年、景曆1384年,深冬。
翡翠城,翡翠宮,西風殿。
身着紫黑純色官服的霞珠端坐在桌前,一邊批改公文,一邊聽座下的魔族将軍彙報軍情。
“霞珠大人,”身披盔甲的魁梧獸人單膝跪地,恭敬道,“我已呈上今天最後一批戰功的記錄,請您過目。”
“共計一千一百八十個人頭,三千六百七十二隻左耳,已經全部清點入庫。”
“尊上有令,七日之後對嶽都發起總攻,勢必以雷霆之勢終結人族的垂死掙紮。”
霞珠頭也不擡,朱筆一揮,答道:“知道了。”
她抽出一隻批過的卷軸,随手扔了出去。那魔族将軍忙不疊地雙手接住,便聽到霞珠吩咐道:“拿着憑證去領賞,最晚明天,必須把第一波賞賜分發給上陣的士兵。”
“記住,必須嚴格按照上報的軍功分賞!如果有人故意冒領,軍法伺候。”
魔族将軍大喜過望,連聲謝恩,正要起身離開時,霞珠又喊住他。
“對了,你去通知糧官,把庫存裡的烈酒全調出來,告訴士兵今天酉時的慶功宴不禁酒,敞開喝。”
“但是,從明天開始,到拿下嶽都之前,一滴酒都不許沾!”
“如果誰偷偷喝酒,誤了尊上的軍機,”霞珠眯起碧眸,手掌在空中迅速一劃,冷冷道,“直接斬了。”
魔族将軍不敢怠慢,立刻重重地磕了個響頭,應道:“屬下遵命!”
“去吧。”霞珠揮揮手,示意将軍可以退下了。
将軍走後,又陸陸續續有下官進來呈上新的軍報。前線的驿卒快馬加鞭,把魔族大軍連戰連捷的喜報送回後方。駐紮在莽蒼和巴丘的文武官員準時向逐鹿殿反饋境内政況,在一番威逼利誘之後,魔族在兩地的統治已經趨于穩定。
隻剩下昔日最強盛的景國,還收縮在嶽都和周邊的地區負隅頑抗。隻要拿下嶽都,人族最後的有生力量也将被粉碎。人魔之間曠日持久的大戰,也将以魔族的完全勝利告終。
案前的燭火靜靜地燃着,堆積成山的公文終于清空。霞珠扔下手中的朱筆,狠狠地伸了個懶腰,跳起來活動了一下酸痛的頸椎。
她甩着手腕走到窗邊,窗外一片漆黑,不見半分月色星光,隻有遠處的軍營裡依稀可辨點點燈火。
這是人魔決戰的第三個月。
這是魔域極夜的第三個月。
這是楊拙成神的第三個月。
這是......鐘晖死去的第三個月。
霞珠倚着窗沿,望着濃墨似的夜色發呆。
自從黃金夫人主動隐退之後,她就從領主的副官升職成了魔尊的副官,負責輔佐楊拙處理魔域大大小小的事務。
楊拙幾乎是風卷殘雲般殺穿了魔域才當上魔尊,根本沒有時間培養心腹,除了她之外,實際上也無人可用。
這是鐘晖死之前的事。那時候的楊拙雖然已經很不擇手段,但閑暇時總歸還有心情跟她聊兩句天。她記得楊拙說過,他沒有要把人族趕盡殺絕的打算,隻要能把鐘晖平平安安接回來,他願意就此給人魔大戰畫上句号。
“魔族就罷了,我不希望他看到我殺人。”
當時楊拙是這麼說的。
霞珠對後半句話表示懷疑,對前半句話深以為然。無論血統多麼高貴的魔族,在楊拙眼裡确實通通不如一根草。就連四大領主他都能親手手刃三個,殺幾個普通魔族不過是灑灑水。
沒當上魔尊副官之前,霞珠還會計數:大前天死了八個;前天死了十七個;昨天死了二十一個;今天死了八十四個,噢,這是屠了某一支魔域貴族滿門老小,那就算一個吧。
當上魔尊副官之後,霞珠再也不去數每天死掉的魔族有多少了。
一方面她沒空,一方面她數不過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十幾年來,祖卡、音琉、千霞在魔域積攢下了殷實的家底,殘餘的勢力盤根錯節,幾乎每天都有領主殘黨造反。
楊拙處置他們的方式也很簡單。
一個字,殺。
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
翡翠宮門前專門立了一面高牆,用來懸挂逆賊的屍身。特制的繩索拴在脖子上,風一吹,密密麻麻的吊屍就像風鈴一樣輕輕晃動,煞是壯觀。
楊拙還特别叮囑她,記得趕在約定日期之前把這面牆毀掉,千萬别讓鐘晖看見。
他說這話時,表情很柔和,甚至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
霞珠很想說,她也不太想看見。
但她最終并沒有等到拆除這面牆的指令。
因為在約定日期來臨的那一天——景國皇室承諾交出鐘晖的那一天,鐘晖死了。
她和無數魔族一樣,眼睜睜看着騰河橋上綻開一朵燦爛的血肉煙花。魔尊浴血的元靈在爆炸中分裂出八個蛇頭,九雙紫黑色豎瞳閃爍着妖冶的光,睥睨着渺小的衆生。
一息之間,日光盡碎。
有如一團濃墨滴進一杯清水,午時潔白的天幕被疾速侵染成濃郁的黑。冰冷刺骨的寒意,混雜着另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濕潮氣,如附骨之疽般鑽入人族戰士的五髒六腑。
先是凍徹心扉的寒冷,冷到極緻時,人體反而會産生炎熱的錯覺。
熱!太熱了!熱得想脫掉衣服再扒掉自己的皮,熱得想跳進騰河喝水直到把胃撐破,熱得想用手裡的刀劍刺穿身邊同伴的咽喉。
黑色,黑色,到處都是黑色。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河水,黑色的九頭巨蟒,黑色的惡念悄無聲息地在人心中滋生繁殖。
那是跳脫于五行之外,屬于世界暗面的力量。
破壞,殺戮,死亡。
人族陷入混亂的自相殘殺,嗜血的魔族更是興奮地大開殺戒。浪潮般的鮮血淹沒土地,竟成為這黯淡的天地之間唯一一抹亮色。
在那座被堅冰凍結的橋上,霞珠見到了楊拙。
他傷得很重,渾身上下破破爛爛的,幾乎沒了人形。但他好像感覺不到痛似的,懷裡緊抱着一顆血迹斑斑的頭顱,跌跌撞撞地來回走着,時不時彎腰拾起一點血肉碎片,再仔細地收進儲物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