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破碎的臉逐漸變得模糊不清,攪動成一團肉色的漩渦,但痛苦的低語聲卻沒有消散,反而愈加清晰地回蕩在楊拙的耳畔。
“我好疼。”
“我好疼。”
“我好疼......”
“......我好疼啊,哥哥,救命,我害怕......救我,好疼啊......”
最先恢複的知覺是聽覺。
撕心裂肺的、帶着哭腔的童聲。
然後是嗅覺。
濃郁的血腥味,酸臭味,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腥臊氣息。
其次是視覺。
鏡花水月掀起了群魔亂舞的狂潮,鐵浮屠城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被魔族獸人抓着頭發吊在半空的小女孩哭叫着蹬腿掙紮。渾身浴血的少年膝蓋被地面磨得稀爛,雙手攥着一把小刀試圖紮進魔族的小腿,刀刃卻被堅硬的角質磕得卷刃。
最後是湧進四肢百骸的疼痛。
在鏡花水月的精神沖擊即将失效之前,數千道禁制從暗處一觸齊發,死死釘進魔尊身軀的關節處,桎梏住他的元靈和元力。
楊拙漠然地掃了一眼緊緊纏在自己身上的金色禁制,看似輕盈的金線正一寸寸勒進肌膚,幾乎将他包裹成一隻人形厚繭。
真是高級的手段,就連他也是第一次體驗。
更年祭典的其餘魔族還都陷在鏡花水月裡,隻有境界最高的魔尊提前脫出了幻境。人族把最危險的時機選做了最安全的時機,在魔族狂歡的祭典上出手,攻其不備,出其不意。
這是人族元師僅剩的力量,垂死的反抗,最後的殺手锏。
一聲暴喝響徹天際,以喝聲為号,金色禁制同時向内收縮到極緻,爆發出燦爛耀眼的白金色光芒,将魔尊漆黑的身影吞沒。
鏡花水月的持續時間已經到達極限,幻境岌岌可危,魔尊随時可能脫離控制。人族元師們潛藏在霓裳匿形香的掩護下,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近百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白金光輝的中心。
甲級武技,天罰。
景國國庫中最古老、最強悍的單體攻擊武技,沒有元力屬性的限制,但發動時需要至少五十名元宗以上的元師同時聯手輸送元力。人數越多,殺傷力越強。
為了最大程度發揮天罰的神威,也為了避免傷及同伴,景國反抗軍的軍師戚霜降花費了數個月的時間研究,将天罰由外放改進為内收,隻求殺死魔尊一人。
維持大範圍的鏡花水月本就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更别提幻境内還有一位淩駕于半神之上的邪神。即使有霓裳鸢尾的輔助,戚霜降竭盡全力,也僅能用鏡花水月困住楊拙三秒鐘,為天罰降臨争取時間。
沒有人知道這三秒鐘裡楊拙會在鏡花水月裡看到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孤注一擲的百人天罰能否殺死魔尊。
但,無論如何,成敗在此一舉。
不成功,便成仁。
短短一息之間,白光漸漸消散。
魔尊依舊伫立在原地,但模樣已經無法用恐怖來形容:無數冒着白氣的血洞密密麻麻地貫穿了他的肉身,遠遠看起來仿佛一具被蟲蛀爛、腐壞發黴的黑色木偶,從頭到腳找不出一塊完整的好肉。
那張原本算得上英俊的臉被削去了一多半,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骨頭上,稍微一動就幾近崩塌。黑如點漆的深邃鳳眸也隻剩一隻失去焦點的左眼,呆滞地凝視着前方。
人族元師們的心髒砰砰狂跳起來,有的人甚至忍不住喜極而泣。
這般嚴重的、密集的緻命傷勢,哪怕浣紗百合也回天乏術!
魔尊難逃一死!
蒼天有眼,善惡有報!天道輪回,正義必勝!人族有生力量的傾力一擊,終于将這個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魔頭剿滅了......
嗎?
“呵......”
一聲辨不出喜怒哀樂的輕歎,落在衆人耳邊卻不亞于晴天霹靂。
那是魔尊的歎息。
他盯着自己殘缺的胸口,喃喃自語:
“原來,被炸碎了是這種感覺。”
“不應該是你來承受的。”
“......”
“......”
風聲呼嘯,悲鳴疊起。
在無序的嘈雜中,似乎有人在輕聲呼喚。
“楊拙。”
“我好疼。”
楊拙猛地擡起頭,目光艱難地聚焦在不遠處的斷壁殘垣。
那裡空無一物,隻有幾垛幹柴在混亂中走火,熊熊燃燒,赤焰搖晃,偶爾擦出噼啪的斷裂聲。
那裡站着一個人,眉眼俊逸,杏發柔軟,紅衣整潔,琥珀色的瞳仁剔透明亮,唯獨映出了魔尊殘破的影子。
楊拙忽然輕快地笑起來。嘴角的肌肉随之被牽動,搖搖欲墜的爛肉終于掉落,暴露出被鮮血染紅的森森白骨。
他對着空空蕩蕩的火光,微笑着開口:
“......鐘晖,我也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