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雲心裡一直緊繃的弦,頃刻崩裂,她猛地察覺自己搞錯了杜歸遠的身份。從擇善沒有無線耳機,而且高三以後就沒再拿手機到過學校,從雲不用想就知道,什麼關系的人會共用一副耳機。
從擇善眼尾掃到從雲逐漸冷下來的神情,她縮了縮手,将剛剛從杜歸遠耳邊取下的耳機藏進衣袖。
從雲盡收眼底,心道欲蓋彌彰。
一行人沉默着走到出租車前,杜歸遠小心翼翼将馮文宇放到後座,從雲沒再說感謝的話,隻簡短跟丁琴說了幾句,就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
從擇善站在車邊,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上車。按理說她應該跟着去醫院幫忙,但她想起從雲剛剛的眼神,心裡就不由得發憷,萬分不情願跟從雲待在同一輛車裡。
從雲的耐心不多,她見從擇善想躲,厲聲喝道:“上車!”
下自習後的教學樓前靜谧異常,從雲劈空而來的這聲怒吼,吓得草叢裡的野貓閃身跳到景觀樹上。
馮文宇發現從雲和從擇善之間氣氛不對勁,試探着叫了一聲,“媽?”
從雲:“從擇善你聾了嗎?給我上車!”
丁琴哪裡見過這陣仗,前一分鐘還和和氣氣的家長突然暴怒,丁琴都不知道該勸些什麼。
一邊的杜歸遠倒是先開了口,他挪了半步擋在從擇善身前,“阿姨……”
“立刻上車。”從雲又重複了一遍,音量不高,但誰都聽得出從雲現在非常生氣。
從雲本來沒打算帶從擇善去醫院,她不想耽誤從擇善學習,醫院那邊她自己就能搞定。但現在說什麼也要把從擇善帶走,她千防萬防,千叮咛萬囑咐,到頭來因為眼前這個問題學生,全都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從擇善深吸一口氣,然後坐進車裡。從雲從後視鏡看從擇善的表情,但從擇善帽檐壓得很低,她看不見。從雲看了一眼車外面一臉關切的杜歸遠,冷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杜歸遠能感受到從擇善媽媽不喜歡他,甚至是厭惡他。他隐隐猜到原因,想開口解釋,但又怕越描越黑,頓了半天,隻說了一句自己叫杜歸遠。
從擇善覺得從雲的語氣對人很冒犯,她想出聲攔住從雲再問别的,但或許是潛意識知道一旦她現在替杜歸遠說話,從雲一定會把場面弄得很難堪,嘴巴就跟做噩夢被魇住一般,怎麼也張不開。
從擇善胸口緊張得發疼,萬幸從雲沒再說别的。
車載着他們漸漸駛離實驗校區,從擇善被馮文宇突然伸過來的手吓了一跳,她想側身躲,但馮文宇格外執着地将手心覆在了她的面頰上,手心抹完換手背抹,然後再換手心抹。
從擇善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臉上有水。
原來她在哭。
從雲看到了後座上發生的一切,但她什麼也沒說。一直等到了醫院,拍了片,看完醫生,确診是輕微骨裂,這才分出精力好好教育從擇善。
馮文宇被關在病房裡,母女兩人面對面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從雲沒有問診的過程,她直接開出診療單:一、不準再跟杜歸遠以及其他潛在對象來往;二、不準放周假時不回家;三、不準聽歌;四、手機上交;五、飯費以外的任何零花錢取消。
“我會不定期去你們學校,也會找老師了解情況。如果你不聽話,或者跟我耍花花腸子,我就去找杜什麼的家長,讓他們管好自己兒子。”
從擇善沉默聽到最後,說:“那我就不上學了,我不參加高考了。”
“你敢!”從雲聲音驟然拔高,值班護士聞聲趕來,“吵什麼呢?病人還要休息呢,有什麼事去外面說。”
從擇善:“你敢我就敢。”
從雲話趕話,咬牙切齒道:“我當初我就該掐死你。”
從擇善:“你現在才後悔也太晚了。我可不是你想殺就殺得了的。”
“夠了!”馮文宇拄着拐從病房裡出來,他剛剛趴在門口聽了半天,現在實在忍不了了,“誰都别再多吵一句。”
“姐,你進來陪我。”馮文宇沉聲說,“媽,你回家吧。醫院隻讓一個人留這裡陪護。”
從雲本來想讓從擇善回家,但是轉念一想,這麼晚了從擇善一個人回家不安全,便默認了馮文宇的安排。“行吧,我回去收拾點東西,你爸明早就回來了,明早我倆再來。”
馮文宇病房是三人間,但是現在隻住了他一個,姐弟倆坐在床上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馮文宇開口說:“對不起。”
從擇善搖頭,“跟你沒關系。”是她自己多貪了一首歌的時間。
“跟我有關系,要是我不去你們樓找你,我就不會摔斷腿,要是我沒有摔斷腿,媽就不用來學校接過,都怪我。”馮文宇自責得不行,他想到杜歸遠不計前嫌背着他從值班室走到教學樓前,上上下下的台階他全數了,一共上了十二階,下了二十四階。
“我說了,我挨罵跟你沒關系。别再提了。”從擇善說。
“那你以後真的不跟杜歸遠來往了嗎?”馮文宇輕聲問。
“嗯。本來就沒什麼好來往的。”
馮文宇糾結片刻,問:“咱媽她,她怎麼對這件事反應這麼大?”
“她上學的時候在男人身上吃過虧。”從擇善舔了舔幹燥的唇,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跟馮文宇講。以前可能是因為馮文宇年紀小,什麼都不往心裡擱,後來也許是馮文宇長大了知道分寸,一直壓着心裡的困惑。總之,馮文宇從來沒問過從擇善的親生父親是誰,為什麼不要她了。
“我也不是跟了解,她從來沒跟我說過。我猜的,我生物學上的父親應該是她的同學。但是她的學曆你也知道,就……”從擇善頓了頓,接着說,“應該是被那個男的給耽誤了。”
從擇善最後跟總結旁人的事那般,心平氣和地說:“她反應這麼大,我其實是理解的。怎麼能不恨呢?如果沒有遇到你爸,她這輩子可能早就結束了。我也一樣。她要是尋了短見,我也得跟着完蛋。我們兩個誰都活不到現在。”
“所以你要放棄杜歸遠了?”馮文宇問。
“我不要。”從擇善斬釘截鐵道。
“啊?”
“我要考到B市。我要和杜歸遠在B市見。”從擇善仰面躺到了馮文宇的病床上,閉上了困倦的眼,“等我考上大學,從雲的應激反應就該痊愈了。”
“還有半年多點。”馮文宇算了算時間,“杜歸遠也想去B市嗎?”
“嗯,他考公安大。”
“他還挺酷。”
“對了,你帶手機了吧?”從擇善半睜着眼問。
“帶了,怎麼?”
從擇善提醒道:“記得跟杜歸遠說聲謝謝。”
馮文宇喃喃,“他現在應該已經睡了吧。”但還是聽話拿出了手機,敲敲打打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杜歸遠,最後眼一閉,發了個【小遠】
但是後面緊跟着又發了一條【哥】
顯得自己很知是非冷暖,同時又維系着最後一絲高傲。
馮文宇謝謝兩個字發出去的同時,收到了杜歸遠的回複:【從擇善在你旁邊嗎?】
【方便讓我跟她打個電話嗎?】
【讓她給我發條語音也行。】
【她還好嗎?】
馮文宇把手機遞給從擇善,從擇善翻了個身,拒絕看消息,甩給馮文宇一句“我心如磐石。”
馮文宇隻得自作主張,回複道:
【她還行,已經睡了,不用擔心。】
【今晚謝謝。】
杜歸遠:【不用謝。】
馮文宇看到杜歸遠那邊反反複複一直正在輸入中,但最後什麼都沒發出來。馮文宇看了眼蜷縮着身子一動不動躺着的從擇善,說:“你真的不跟他說點什麼嗎?”
從擇善用沉默表态。
馮文宇重又舉起手機打字:【兩個消息,你想先聽好的還是壞的?】
杜歸遠:【壞的。】
【她答應我媽不跟你走太近,以後可能連一句話都不會跟你說了。】
杜歸遠那邊又開始輸入中,但最後還是歸于沉寂。
馮文宇心間突然湧上一絲不忍,于是主動說了好消息:
【她讓我轉告你,明年夏天B市不見不散。】
可是夏天還要好久好久。
起先杜歸遠以為沒有那麼嚴重,至少碰上了問聲好。兩個重點班教室挨着,擡頭不見低頭見,怎麼可能一句話都不說。
但事實證明,如果從擇善不願意,他們真的可以一句話都不必說。
昨晚給從擇善聽歌的耳機,第二天午休以後出現在了杜歸遠教室桌面敞開着的筆袋裡。杜歸遠有些不高興,他以為從擇善會親手還給他的,他連她來還他耳機是要說的話都想好了。
第一句問下昨晚在醫院忙到幾點,困不困?
第二句說自己答應了,明年夏天B市見。可以不走太近,但不可以不說話。
杜歸遠趁晚讀去了趟公共自習室,把兩隻耳機放到從擇善桌面攤開的英文詞典上,試圖以此宣告自己的不滿。
但是沒有用。
第二天從擇善又把耳機給他還了回去。
杜歸遠看到後無可奈何,晚自習放學後追上從擇善,把人堵在樓梯間,拉過從擇善的手腕強硬地将耳機塞到她手心。“放你這。歌沒聽完,時間沒換完,從擇善,我們全都沒完。夏天是吧,好,我等你夏天再把你的時間換到我手裡。”
冬天長,春天也長。
在夏天真正到來以前,實驗高中召開考前動員大會。會上全體高三生以班為單位,輪流在紅底黃字的加油橫幅上簽名。學校準備了十來條橫幅,橫幅兩邊都站着人,但是隊伍行進的速度并不快,因為馬克筆準備得少。
輪到從擇善時,條幅上已經找不到什麼空隙。她邊走邊找,不知不覺走到了橫幅邊緣,好在邊緣還有半個巴掌的空白。從擇善甩了甩快要沒墨的筆,剛寫了一個字就被對面叫住。
“我可以寫在這嗎?”
意外,又不意外,說話的人是杜歸遠。
從擇善點頭,說可以。
杜歸遠沒想到從擇善開口回應他,提筆的手略微停頓,在條幅上暈出一團墨漬。好在他及時擡手,一筆寫完了自己的名字。
從擇善看到杜歸遠把字寫得超大,直接把她給自己找的空隙給占了。他直直站在對面,邊蓋筆蓋邊說:“呀,不好意思,寫過頭了。”
從擇善下筆飛快,把自己名字裡最後一個善字摞在了遠字上面。
她學着杜歸遠的語氣說:“呀,擠在一起了,不好意思。”
“從擇善,加油。”
“加油,杜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