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雲:“打車回去,我給你報銷,聽話。”
從擇善點頭答應。
“車來了,快去吧。”從雲說。從擇善三兩步跑到車門前,排隊上車的間隙回頭看了眼從雲,透過車窗,依稀看到從雲一把方向盤打到死,毫不留戀地調頭去醫院了。母親為什麼對馮家二老這麼好,是因為自己沒有嗎?思及此,從擇善心口隐隐作痛,她不知道從雲究竟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心情盡心盡力地照顧着别人的父母,她會想起自己的父母嗎?究竟是錯位彌補,還是在懲罰自己?
傍晚的下班高峰期,公交車上就那麼一兩個空位,從擇善給系着紅領巾的小學生指了指車廂後門處的空位,小學生臉上凍得紅撲撲的,顯得憨厚可愛,她嗓門嘹亮地說了聲謝謝姐姐。這一嗓子吸引來車上人的目光,把從擇善的臉喊得紅了兩分,她低下頭往角落裡縮,手往後想去拉椅背處的把手,不料卻碰到了别人的手。
從擇善急急撤回手,“不好意思。”
“沒事。”那人已經站起身來,他揮手招呼一個剛刷完卡的小學生,“小朋友,來坐這裡吧。”
小學生屁颠屁颠跑來,“謝謝哥哥。”
“不用謝。”他讓完座以後就勢站在座位旁邊,因為身高優勢,毫不費力地越過公交車吊環握住上面的單杠,把空出的吊環留給從擇善。
車子開動,從擇善本能地伸手去拉吊環保持平衡,側身的間隙眼角餘光瞥見一抹亮色,把吊環讓給她的人穿了一件湖綠色羽絨服,襯得他膚色透白,雙目有神。從擇善呼吸一滞,慌亂中條件反射地低下頭來錯開他的視線,仿佛隻要她頭垂得夠低,杜歸遠就會看不見她。
杜歸遠當然不會看不見從擇善。事實上從擇善剛一上車杜歸遠就看到她了。從擇善戴着一個淡藍色的發箍,卷曲的頭發全都攏在耳後,神情淡淡的掏出公交卡排隊刷卡。
杜歸遠等了一小會,沒等來從擇善再擡頭,便直接開口道:“從擇善,連個招呼都不打嗎?”
從擇善把臉從毛線圍巾中挪出半寸,露出眉眼看向杜歸遠,木木的叫了名字,“杜歸遠。”
他好像長高了,從擇善想起以前她平視杜歸遠的時候是能看全杜歸遠整張臉的,現在卻隻夠得到下巴。從擇善被這次意料之外的碰面沖昏了頭腦,并未意識到,她之前能看得到杜歸遠的全臉是因為兩個人站得遠,而現在幾乎貼在一起。
“你哪一站下?”杜歸遠問。
從擇善心跳得很快,她再次把臉埋進圍巾裡,試圖掩藏自己的情緒,不料因為隔着圍巾,說出來的話甕聲甕氣:“永昌北街。”
“你感冒了?”杜歸遠問。
“沒有。”從擇善按下圍巾露出嘴巴,清清楚楚地又重複了一遍:“沒有感冒。”
“唔,那就好。你還有六站啊。”杜歸遠說。從擇善分不清杜歸遠是何語氣,是嫌六站太長,還是六站太短。他們兩個自錄取以後就沒有過這樣純粹的單獨相處的機會,即使這隻是一次偶遇。
從擇善其實不太有臉跟杜歸遠說話。高三畢業那會,從雲情緒上頭打了杜歸遠一巴掌。巴掌聲音清脆,杜歸遠的臉迅速腫起,明明不是他的錯,卻垮下肩垂着眼聽從雲的數落和诋毀。暴怒的母親狠狠地撕毀了她的自尊,她不記得當時對杜歸遠說了多少遍對不起,可再多的道歉都蒼白無力。
從擇善攥緊手中提的飯盒,她很想躲開杜歸遠,因為擔心自己一張嘴仍是對不起,杜歸遠說過,不想再聽到她的道歉。然而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從擇善半步未動,她不無悲觀地想,跟杜歸遠并肩而立的時間好像隻剩下公交車開完六站需要的時間。她像一棵瀕死的樹,可笑又徒勞地紮在原地,鼓起十二分的勇氣站在杜歸遠身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好在杜歸遠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讓她的掙紮顯得不那麼蒼白。從擇善給了個模糊的時間:“剛回來不久。你呢?”
“我也是。”
公交車一個急刹,從擇善墊腳看向窗外,發現圖書館站到了,她還有五站。這個站新上來了不少人,因為怕飯被擠到,從擇善不得不換個手提裝着飯盒和水果的紙袋。
杜歸遠看到以後不由分說接過從擇善手裡的東西:“給我吧。”
“你給誰送飯?”紙袋沒有密封,杜歸遠看到裡面裝的規整的飯盒和洗好的水果。
“給我,額,爺爺。”從擇善不很習慣把馮文宇的爺爺奶奶稱呼為自己的爺爺奶奶,但她從來沒有跟杜歸遠說過自己家裡複雜的親戚關系,眼下隻能用爺爺兩字一概而過。
從擇善眼睛追随着紙袋,直到杜歸遠換了個手,徹底将她的視線與紙袋隔斷。從擇善不想麻煩杜歸遠,她欲言又止,想開口把紙袋要回來,但杜歸遠顯然誤解了從擇善的意思,以為從擇善是怕他擠壞了食物,于是費力地把袋子抱到身前,說,“這樣就不會擠到了。”
眼看着杜歸遠手托在紙袋底部,牢牢抱着這袋沉甸甸的愛心晚餐,從擇善心想如果她硬要去拿也顯得太刻意,會拂了杜歸遠的好意。她思忖片刻,放棄掙紮,對杜歸遠說,“謝謝。”
“不用謝。”
從擇善張了張嘴,想問杜歸遠在學校過得怎麼樣,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怕杜歸遠說過得不怎麼樣,還怕杜歸遠其實過得不怎麼樣,但為了不讓她愧疚而騙她說過得很好,一點也不後悔沒去公安大學。
兩個人緊緊挨着,各懷心思,似乎都有話想說,但在時而加速、時而急刹的公交車上,能做的也隻是保持着同頻的搖搖晃晃,晃着晃着就不知該如何開啟話頭了。窗外樹影交疊,昏黃的晚霞搖搖擺擺橫穿過車廂,帶走了車廂所剩無幾的自然光亮。直到霓虹初現,沉默的兩人才察覺夜色已經降臨。
下一站就是永昌北街,此時杜歸遠已經坐過了三站地。
車子緩緩停下等紅燈,過了這個紅燈再左轉,從擇善就該下車了。
“給我吧,我要到了,謝謝你。”從擇善沒有看杜歸遠,她小心翼翼地探身去接杜歸遠手裡的東西。
杜歸遠把袋子還給從擇善,從擇善低聲喃喃了句“再見”,而後抱着袋子往後門挪動。車上的乘客下去了不少,比她上車的時候要松散。從擇善走了兩步發現杜歸遠也跟着她往門口走,她側過頭問:“你也這站下嗎?”
“不,我還有四站。”杜歸遠答。語畢,兩人一同走到了後門。
車子重新起步,緩慢爬行,永昌北街就要到了。杜歸遠舔了舔幹燥的下唇,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問從擇善:“你明天還給你爺爺送飯嗎?”
“不送,我隻送這一次。”從擇善脫口而出,沒有給杜歸遠留下制造偶遇的空間。
“那,再見。”車門一開從擇善就迅速跳下車,她走出兩步再回頭看,正好看到車門緩緩關上,杜歸遠已經不再站在後門處,就好像剛才的遇見隻是她的想象。
此時杜歸遠已經穿過馬路走到了對面的車站。車還沒來,或者剛開走不久,杜歸遠搓了搓被凍僵的手,看到指間還留有袋子的壓痕。他低聲呢喃:“再見,再見,再什麼時候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