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擇善很少來馮家老屋,這個小區算是城裡前幾批建起來的樓房,每棟有六層,一層兩戶。當年頂氣派的樓房在今天動辄幾十層高的住宅面前,顯得也不過如此。從擇善一走進樓道就聞見幹辣椒炝鍋的辛辣味道,再往上走,辣味漸漸彌散,取而代之的是熱油下雞蛋升騰起來的鮮香。
從擇善在2層東戶門前駐足,心裡嘀咕是不是走錯樓了,印象中馮老爺子不會做飯的。她試探着按了門鈴,不出意料,門鈴壞了。從擇善拍了拍門,喊:“爺爺,開門呀!爺爺!”
屋裡的人應了聲,“你使勁推,門沒鎖!”
從擇善聞言晃了晃防盜門,發現确實沒落鎖,隻是防盜門年份長了有些生鏽,不太好拉開。從擇善放下袋子紮起馬步,深吸口氣才把門拉出個能容一人通過的小縫。
屋裡的布局跟她小時候第一次來的時候相比幾乎沒有差别。屋子裡炒雞蛋的香味更加濃郁,從擇善提着袋子直接鑽去廚房,看到馮老爺子正要把雞蛋從鍋裡鏟出來。
從擇善很有眼力見的尋了個盤子接菜,問:“我媽沒說今晚給您送飯嗎?”
“說了,我中午就跟她說,我下點面條吃口就行,不讓她兩頭跑。她剛給我打電話讓我别做飯,說丫頭放假回來了,讓丫頭跑這一趟。”
“那怎麼還自己給自己開小竈呢?”從擇善問。比起馮文宇的奶奶李紅俠,馮文宇的爺爺馮大慶的性子溫和得多,因此從擇善在馮大慶面前常常直言直語。
馮大慶樂呵呵的說:“你這小丫頭,還是這麼伶牙俐齒。這是爺爺給你開的小竈,你大老遠跑來肯定老大不情願,我不得整點好吃的犒勞犒勞你?”
“唔,但是我吃過飯了。”從擇善端着一盤雞蛋不知如何是好。小半年沒見,馮大慶的精神頭還是一如往常的好,不愧是大早上四點起來去文化宮門前的廣場打太極的老頭子。
馮大慶:“飯是飯,雞蛋是雞蛋。拿筷子,趁熱吃。”
本着不浪費糧食、不辜負老爺子心意的原則,從擇善不得不開始吃自己的第二頓晚飯。從雲給馮大慶帶的飯分量很足,幾乎是兩人份,因此祖孫倆面對面坐着,半句閑話都沒工夫說,都在埋頭苦吃。從新聞聯播開始播吃到新聞聯播徹底播完。
吃完飯從擇善麻利地起身收拾,馮大慶仍舊坐在餐桌邊,慢悠悠抖開剛剛用來墊盤子的晚報看。聽到廚房裡嘩啦啦的洗刷聲還不忘提醒從擇善把水龍頭開小點細,省得浪費。
從擇善撇了撇嘴,沒好氣道,“知道了知道了。”這裡的水壓比她家的大,她一不小心就把水龍頭扭大了,噴薄而出的自來水把她衣服連帶臉上弄得淨是水。
祖孫兩人背對着背,各幹各的,本來相安無事,直到馮大慶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平地甩出個驚雷。
“對了擇善,那個姓沈的,去你學校找你了嗎?”
“什麼?”從擇善木然停下手上的動作,任水嘩啦啦流過碗碟。她心頭突然湧起一陣不安,不可控地聯想到某個盤踞在心底的暗影。
“你說誰?”從擇善關上水龍頭,攥着起泡的飯盒走了出來。
馮大慶從報紙裡探出頭,發現從擇善面色不對。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力地翻開新的一版湊近去看,裝作剛剛隻是從擇善幻聽了,他實際什麼也沒說的樣子。
從擇善想抽走馮大慶手裡的報紙,一抽卻沒抽動,馮大慶捏的很緊。從擇善手上有水,水漬沿着她的指間蔓延開,模糊了報紙上的字迹。“别看了,什麼姓沈的?哪個姓沈的?”從擇善問出這問題的同時,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答案。她清楚的知道姓沈的人是誰,是從雲的前夫,是她的生父。
“姓沈的找我幹什麼?”從擇善換了個問法。
“唉,我這老頭子啊,壞事了,壞事了。”馮大慶長歎氣道,“别問了丫頭,就當我什麼也沒說。你不知道他找沒找,那就是他沒找,沒找就行了。”
“你不告訴我我就回家問我媽。”從擇善扭頭進了廚房,動作飛快地沖洗好碗筷,胡亂往袋子裡一塞就要走。馮大慶看從擇善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心想到底是糊弄不過去了,便妥協道:“我說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其實沒什麼大事,他就是上了年紀良心發現了,惦記起你這個閨女來了。”馮大慶說。
“不可能,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從擇善斬釘截鐵說道。
“新長出來了呗。”馮大慶胡謅道。
“他找過來了嗎?”從擇善在學校一呆就是一學期,期間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聽說過那人來找的動靜。從雲更是一丁點沒有跟她提起過始末,想來是不想讓她受到幹擾。
“問那麼多幹嘛,都過去的事了。”馮大慶寬慰從擇善,“你也曉得你媽一個人帶你不容易,咱們不原諒、不搭理他就行了,咱自己家人關起門來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從擇善不由自主笑道:“咱自己家人?你肯認我這個孫女,老太太肯嗎?”
“肯,當然肯。”馮大慶趁着老伴李紅俠不在身邊,敞開膽子侃道,“她要不肯啊,沒飯吃。你奶奶啊,是最會看人下菜的,這會需要人伺候了,那可不得讨好你媽麼。”
從擇善垂眸不語,從雲和老太太的關系很微妙,說不上親密,也談不上疏離,這十多年來勉勉強強磕磕絆絆的相處着,沒有紅過臉,或許世間的婆媳關系大抵都是如此。
“時候不早了,你收拾收拾回去吧。”馮大慶彈了彈報紙,發現沾水的幾頁已經黏在一塊分不開,隻得一起跳過不閱。“對了,回去别跟你媽說這一茬事,顯得我這老頭嘴裡沒邊。”
“哦。”從擇善悶悶答應。
“明天别來送飯了啊,我去社區食堂吃就行。”
“哦。”從擇善拿上自己外套,“有沒有垃圾,我給你捎下去。”
“沒垃圾。你來沒戴帽子啊?我記得小宇的帽子落這了,我給你找找,你戴着回去吧。”馮大慶起身到門口的衣架上扒拉,扒拉了半天才扒拉出來馮文宇的毛線帽遞給從擇善。
“我不帶,好醜。”從擇善滿臉嫌棄。
“這大紅色的多鮮亮,你就戴吧,總比回頭凍感冒了要強。”
從擇善運氣挺好,趕上了最後一趟公交車。車上很多空位,從擇善慢吞吞挪到車廂中間,面對左右兩邊的座位糾結了一會,還是選擇坐在來時站着的那邊。
從擇善心裡有些亂,關于從雲和沈某的過往她不甚清楚,小時候不敢問,長大以後隐約猜得到發生了什麼,于是恨意瘋長。從擇善忍不住假想要是那個人找來學校會怎樣。但其實她連想象的空間都沒有,她不知道那人的長相,不知道那人的聲音,她滿腔的怒火隻能對着一個朦胧的影子發洩,隻要稍微想到這個人混在陌生的人群中跟她擦肩而過都覺得晦氣。
從擇善心想,如果他找來的時候她在家就好了。她已經長得比從雲高,可以擋在從雲面前先扇他一個耳光過過瘾。
還有四五站地才到,從擇善掏出手機打發時間。
跟高中同學的群聊随着寒假的到來重新活躍起來,從擇善點開和韓夢星黃喬伊的群聊對話框,慢慢浏覽消息,刷到最後是黃喬伊在搖人幫她上私教課。
“江湖救急!我剛發現我有兩節課排重了!你們誰有空幫我上一節吧求求了~”
韓夢星:“就跟你說别排那麼滿,留出時間一塊出來玩,你可倒好,排課排的連個拉屎的時間都沒有,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師範生出來實習呢!”
黃喬伊:“就排,就排,賺錢又不磕碜!我不排滿怎麼賺錢?不賺錢怎麼玩?”
韓夢星:“行行行,你開心就行。反正我是上不了,我大腦的知識儲存早就格式化了。@擇其善者而從之,在不在啊,能不能上說個話,黃老師火燒屁股啦!”
“教什麼呀?”從擇善發語音問。
下一秒黃喬伊就給她打來了語音通話,急吼吼地說:“高中數學。明天高中期末考前最後一次放周末,要給學生考前突擊一下。主要是講講錯題,沒啥技術含量,一個小時八十塊,上兩三個小時就行,來吧來吧來吧。”
“你從哪找的這麼多學生要輔導?”從擇善問。
“本來是我媽熟人家的孩子,我給他線上輔導過,感覺效果不錯想讓我寒假回來線下補,我心想補一個是補,多補幾個也不礙事,就讓我媽多給我張羅了幾個要補課的小孩,有高中的也有初中的。明天那兩個都是高中的,高中放假時間短,都想晚上一對一補,我分身乏術啊。”
“我想想。”從擇善糾結道。她不知道明晚需不需要送飯或者去醫院陪床。
“來嘛,你數學多好啊。”黃喬伊以為從擇善是怕輔導不好才不答應,她記得從擇善高考數學考了140。“你的水平輔導個高二學生不是綽綽有餘嘛。”
“幾點?”
“晚上六點到九點。”
六點開始的話她應該來得及去給馮老爺子送飯,雖然馮大慶不讓她送,但照從雲的性子肯定會送的。九點下課她正好去醫院換班,讓從雲回家休息。“好,我上。”從擇善答應了。
第二天,從擇善早早地去馮家送了飯,提前二十分鐘到了約定補習的地方,她家書店附近的那家很會做面包的咖啡店。今天天很冷,天氣預報說明後天有雪,從擇善站在門口,透過門店玻璃上氤氲的水蒸氣往裡粗略一掃,見裡面差不多坐滿了,生意似乎比以前更好。
從擇善忙乎了半天還沒顧得上吃飯,心想時間還早,就要了個杏仁核桃面包墊肚子。倚在櫃台邊等面包複烤完的功夫,給要補課的學生發了條信息,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來的時候直接給她打電話就好。
“你好,店裡有冰啤酒嗎?”新進門的顧客敲了敲點餐台問。
啤酒?咖啡店還賣酒?從擇善心裡疑惑,擡眼去看旁邊要啤酒的人。
“不好意思先生,沒冰啤酒,隻有黃油啤酒,是熱的。想喝涼的話,您可以看看其他的飲品,給您推薦咱家熱賣的海鹽茉莉氣泡水。”
“啊,行,就那個吧,再來杯橙汁,常溫的。”他點完單擡腿往邊上挪了挪,餘光瞥見站在邊上的從擇善,眼睛突地睜大,“哎,是你啊!”
從擇善經他這麼一喊,也覺得這人好像見過。
“我是秦豪啊,校友,車站,我問你要了微信,你不會不記得了吧?”秦豪邊說邊激動地往從擇善面前湊了湊,唯恐從擇善認不出他。
“記得,記得的。”從擇善後退一步說。
“這麼巧,在這都能碰到你,我還在想怎麼約你出來玩呢。”秦豪坦率地說。
從擇善幹笑一聲,正好她的面包好了,她拿起托盤跟秦豪告别,“我今天有事,改天再見吧。”剛剛秦豪點了兩杯喝的,想來也是有約的。
“哎,别忙走呀,你是跟朋友一起的嗎?我也是,一塊玩呗,人多還熱鬧。”秦豪挽留道。
從擇善很少遇到這樣外向的人,看在校友的份上她仍是微笑拒絕:“抱歉,我今天真的沒時間,我要給學生輔導功課,學生馬上就到了,或許已經到了。”
秦豪張嘴還欲說什麼,從擇善搶先一步開口:“那我就先走了。”
從擇善步履匆匆甩開秦豪追過來的視線,她點開手機看了一眼,學生還沒有給她回複。于是從擇善找了個小桌坐下,悠閑地吃起了面包。在外面呆了太久,手被凍的有些僵硬,捧着熱烘烘的面包終于漸漸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