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鷗外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頭看向中島敦,微笑着問道:“敦君知道橫濱和日本其他的城市最大的區别在哪裡嗎?”
“啊?”
中島敦茫然地搖了搖頭,緊接着似想起了什麼,又跟着點了點頭。
“是租界。”中島敦說道:“隻有橫濱是租界。”
“沒錯,敦君很聰明。”森鷗外贊許道:“橫濱擁有港口,是日本最大的貿易城市,同時也是租界。這裡曾經充滿了異鄉人,是不同文化碰撞的火花,就連适用的法律條文,也和日本的憲法不同。所以這座城市注定無法和其他城市一樣平靜。”
“诶?啊?”中島敦看着森鷗外,感覺腦子轉不過來了。
“可是這和黑手黨有什麼關系?又和三刻構想有什麼關聯?”阿呆鳥舉手提問。
“看來很多人多還沒想清楚這件事呢。”
森鷗外睜開眼睛,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然後說道:“所謂租界,也有一種叫法,就是國中之國。”
“或許叫租界不太合理,租界最開始的正确叫法應當是“租借”。将日本國内的土地和房屋使用租借給外國人使用。漸漸地,演變成如今的租界,就連叫法也發生了改變。”
森鷗外的眼睛,如同深邃的黑洞般吞噬着周圍的一切光芒,就像黑夜中的湖水,看似平靜,但深不見底。
他用沉重的語氣,緩緩地講述了那段屈辱的曆史。
橫濱租界區域的行政管理權,最開始是歸屬于日本政府的。租界隻是将其中的土地和房屋給外國人租用而已,洋人的權利也隻有市政建設和管理。但是随着外國人的權利擴張,洋人開始謀取租界的行政和司法權力。
當時的國家太過無力、孱弱,當權者中出現了很多妥協派和親洋派,他們認為通過讓渡租界的行政和司法權力,能夠換取外國人的支持和和平。于是,租界的管理權逐漸被外國人掌握,成為事實上的“國中國”。
橫濱租界的領土主權雖然仍屬于日本,但是既沒有行政權、駐兵權也沒有司法權,租界完全處于外國人的統治之下。列強不僅獲得了租界内有關稅收、交通、警察等一切市政權利,并且還成立了管理各種事務的行政委員會。租界的統治者實際上是由外國人組成的自治政權。
這樣的情況在大戰爆發後有了轉機。随着戰争的爆發,各國忙于戰争,無暇他顧。這給了日本政府一個機會,他們趁機加大對租界的管理和控制力度,逐步削弱了外國勢力在租界内的影響力。而因為持續多年的大戰,普通民衆飽受折磨,社會上的反戰聲音達到頂峰。加上國際形勢的劇變,占據橫濱的幾個國家不得不退出租界,将橫濱歸還給日本政府。
但已經吃到肉的豺狼虎豹怎麼會甘願将肉吐出來?這幾個國家雖然退出了租界,但他們在租界内建立的勢力範圍和利益鍊條卻難以割舍。于是,他們暗中操縱租界内的各種勢力,想要繼續保持對橫濱的實際控制。甚至在離開之前公布了一系列新的法律條文,旨在阻撓政府對橫濱的接管。
所以這就導緻了,橫濱界内保持着與整個日本國内截然不同的體制和風貌,其原本頒布的很多條文至今仍在生效。
盡管日本政府表面上收回了橫濱租界,但實際上卻無法對其進行有效的管理和控制。而國際形勢的劇變,導緻列強根本無法顧及遠在東亞的彈丸小國,兩方人馬,一方想要插手卻礙于條文無法插手,另一方無暇他顧,這種情況,無疑為犯罪和黑色勢力提供了滋生的土壤。租界内的社會秩序也因此日益混亂,犯罪活動頻繁,各類□□勢力崛起。漸漸地,租界幾乎都由橫濱租界内的本土人掌握,官方也隻能掌管白天這一小段時間。
因為這裡是租界,日本政府沒有駐兵權,導緻整個橫濱的警察機構承擔了維護整個市區和平的責任。甚至軍警想要進入橫濱執行任務,都必須要有正規的手續,并且無法停留太久。
可是,沒有軍隊的政府要如何壓制手底下蠢蠢欲動的餓狼?沒有強有力的武力支撐的政府就像一隻被拔掉牙齒的老虎,雖然威風猶存,但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震懾力。這也導緻橫濱境内黑手黨組織層出不窮,非常猖獗,大有連官方也不放在眼裡的架勢。
“中也君還記得在我之前的先代作風嗎?”森鷗外問道。
“怎麼可能忘記。”中原中也頓了兩秒,抿緊了唇,眼中噬着殺意。
在森鷗外之前的前代首領,作風強硬,手段狠辣,雷厲風行,對于敵對勢力毫不留情,因此樹敵頗多。
他年輕時也算是一方翹楚,能力出衆,将港口黑手黨發展成為了整個橫濱數一數二的□□組織。
然而,随着年歲的增長,他的性格卻變得越來越殘暴,昏聩。他開始無法容忍任何人的違逆,手段也愈發殘忍無情。
讓橫濱長年陷入暴虐與恐怖的“鮮血暴政”,時隔多年,仍是很多人記憶尤深的慘劇。
某日,街上所有的紅發少年都被殺害了,原因是有一名紅發少年在首領的車上亂塗亂畫;某日,居住在某棟公寓的居民因蓄水池遭人投毒全部死亡,原因是敵對組織的幹部有很小的可能性藏在那棟公寓裡;還有某日,附近出現了一則告示,凡是說港口黑手黨壞話的人都要被判處死刑,而舉報的人則可以得到獎賞。就這樣橫濱蒙上了長達數十年的,仿佛中世紀魔女審判一般疑神疑鬼的氣氛。這裡變成了背叛之都,被處決的人數達數千人。其中有很多明知是蒙冤卻依然被殺的無辜者。
反抗之人格殺勿論,膽敢有異議者,也格殺勿論。
黑夜暴君與他的死士——這曾經是港口黑手黨的代名詞。
後來,森鷗外謀殺了這名首領,僞造了首領的遺言,以首領的私人醫生的身份成為了港口黑手黨新的主人。
“森先生想說什麼?”中原中也從回憶中抽離,認真地看着森。
“先代并不是個例。”森鷗外的眼神平靜而冷漠,“權力會腐蝕人心,即使是最優秀的人也不例外。随着時間的推移,人的欲望和野心會不斷膨脹,最終導緻他們失去理智,成為權力的傀儡。而這種情況,在黑夜的勢力範圍内格外嚴重。”
“黑手黨本就是這樣的組織,首領的意志高于一切。一旦無法被束縛,失去控制,就會醞釀出可怕的後果,進而演變成更血腥的局面。”
“這種事,政府都不管嗎?”
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谷崎直美有些震驚。在她看來,政府應該是維護社會秩序和公正的最後一道防線。
她無法想象,如果政府都無法制約黑手黨,那麼普通民衆該如何在這個城市中生活?
“政府并非不管,而是有心無力。”
坂口安吾接過話茬,“政府雖然對租界内的狀況心知肚明,但卻無力改變。一方面,因為曾經被國家放棄從而淪為租界,受盡欺辱,橫濱的不少民衆對政府缺乏信任,導緻政府的工作極難推進。另一方面,黑手黨的勢力盤根錯節,武裝精良,而政府在租界内沒有軍隊,軍警出動非常麻煩,單靠警署的警察,根本無法完全殲滅黑手黨,就算毀滅了一批也會有第二批誕生。如果我們強行打破這個鍊條,隻會引起更加激烈的反抗和報複;而最後一方面則是,政府要面對外國勢力的壓力,過于強硬的态度可能會引發國際沖突。外國勢力并沒有放棄橫濱,日本政府在打擊犯罪的同時,也要面對來自外國勢力的壓力和阻撓。所以,政府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打破這個僵局,徹底奪回橫濱的和平。”
“我們需要一個能夠平衡各方勢力的力量,來推動橫濱的變革,‘三刻構想’就是基于此誕生的。”
“可是,連政府都無法制裁黑手黨……”
“既然無法消滅黑暗,那就用更強的黑暗去約束。”森鷗外沉聲道,“這就是三刻構想中,黑夜存在的意義。”
“用黑暗……約束……黑暗……”中島敦瞪大眼睛,低聲重複着這句話。
森鷗外進一步解釋道:“一個有序的黑夜遠比一個混亂的黑夜傷害小。比如,一個晚上有二十來個小組織爆發了戰争,每個組織哪怕隻是死亡50個人,也有1000的人數,而兩個大型組織的戰争,一晚上哪怕死亡了500個人,也比前者損害小。相比于前者的無序和混亂,後者更加有序和可控。”
“而這就是為什麼要把城市的黑夜交給黑手黨管理的原因。”森鷗外繼續說道,“必須要有人制定黑夜的秩序。夏目老師提出這個構想的時候,橫濱正處于戰後的混亂期,社會秩序動蕩,各種勢力交織。在當時的情況下,政府的力量無法有效地控制城市的治安,而反觀黑手黨則擁有強大的勢力和資源。通過與黑手黨合作,可以更好地維護城市的秩序。而港口黑手黨需要做的,就是在官方控制不了的地方,施加管理。”
聽完了森鷗外的解釋,原本還不明白其中含義的人紛紛默然。
原本聽上去很離譜的方案,卻在森鷗外的解釋之下變得合理起來,她們甚至想不到比這更好的解決辦法。
“可是,這真的是正确的嗎?”谷崎直美喃喃自語道,“用黑暗去約束黑暗,真的能帶來和平嗎?”
坂口安吾露出苦笑,他當然看出了大家的疑慮和擔憂。
“或許,這并不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但在當前的局勢下,這是我們所能采取的最佳選擇。”坂口安吾說道,“黑夜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至少我們可以通過控制和管理它,來減少暴力和混亂的發生。”
“簡直像是賭博,與虎謀皮。”國木田沉思片刻後,開口道:“雖然政府在利用黑手黨的力量,試圖為橫濱帶來和平。但這其中的風險也很大,如果無法控制黑手黨,後果可能會更加嚴重。”
“沒錯,這是一場賭博,但我們必須冒險一試。”坂口安吾苦笑道,“有一個鮮血暴君就夠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等待黑手黨的沖突和暴力蔓延到整個城市。”
“而且,政府并不是在放任黑手黨為所欲為。‘三刻構想’的目标是建立一個更加穩定和有序的社會秩序。通過與黑手黨合作,我們可以利用他們的力量和資源,同時對他們進行制約和監督。”坂口安吾坦誠道:“我們設立了‘黃昏’,作為連接‘黑夜’和‘白晝’的過渡橋梁。‘黃昏’的存在,是作為監視‘黑夜’的手段,防止其超出控制範圍,同時,也是與‘黑夜’進行溝通的渠道。”
國木田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