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父親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最後的避風港,是她想努力抓牢卻時時害怕丢失不見的人。
她伏在父親胸上,瘦削的身子發冷而顫抖,眼睛裡的淚早已不受控制。
景然抽出的一隻手已經感受不到顧父的鼻息,另一隻手還被婉凝枕在頭下承擔她痛苦的淚;他和她離得極近,可以細膩地感受到她無助的身子微微發抖的樣子。
這樣的畫面、這樣的感覺怎麼會不熟悉?!
他想,整間屋子裡,他恐怕是最能理解她的人。
寒冬催人老。
冷寂的冬夜,相依為命的女人在睡夢中再沒醒來;冷徹骨髓的冬季清晨,他一個人站在狹小的院子中,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處理女人的後事、搬弄着家裡的東西,極盡毀滅他單薄卻開心的生活。四歲的男孩子,好像一夜長大,早早學會了低眉順眼、“人在屋下要低頭”。
停在半空的一隻手,終是忍不住,輕輕地撫過她的發,停在她的肩膀給她支持和力量。
婷芳爹還不能接受現實,伸出手想努力感受到顧父的鼻息,直到自己也能确信“一切隻是枉然”,才跌坐在一邊,嘴上念叨着,“老爺沒了。”
婷芳、潤生和一屋子的學徒、患者都覺得晴天霹靂、震驚惶恐,聞名昆山的一代杏林高手竟然如此殒命、命喪黃泉。
婉凝跪在堂前,眼神空洞地給前來拜谒的人回禮。
顧父是聞名遐迩的名醫聖手,又因為青年時好交結,“往來無白丁”,遠近聞訊前來拜谒的人也格外多。葬禮之事有婷芳爹和潤生張羅,又有景然和魏禮安幫忙打點安排,還算順利。
魏禮安本還打扮得儀表堂堂準備赴約,剛要出門時接到旅社跑堂的通知還很不敢相信,直到親身趕到顧家院子親眼看到顧父的遺體才不情願地接受這個事實。如此,聘請顧父做制藥廠的中醫顧問一事斷然再無餘地,工廠的進度還要早早重新安排,可念及顧父一代名醫又對自己以禮相待,又可憐婉凝孤弱少女一人,更看景然似要全身心幫助婉凝度過偌大的家庭變故,便也多在茜墩停留兩日,算是送顧父最後一程。
景然在昆山日報上發了顧父的訃告,又等婉凝拟好顧父生前“親朋好友”名單後給各家傳了消息。
寫至“上海劉家”時,婉凝還提醒景然要寫上“自己一切還好,請劉伯父安心過年”一類的話,早被婷芳背着她要求景然給抹了去,還叮囑景然要特别以他人的口吻寫上“顧小姐悲傷過度,不能自處”之類的言語再發出去。
婷芳着實擔心婉凝的身子。從顧父去世當天上午到現在,已經是一天一夜,婉凝已是顆粒未進,隻靠喝些白開水撐着。
婷芳看着她娘給婉凝熬蔬菜粥一邊抹眼淚,“姑娘的命怎麼就這麼苦?早沒了阿爹阿奶和媽,現在連老爺也走了。”
婷芳娘深深歎了口氣,幽幽地說,“自打太太過了世,老爺便格外勞碌,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差,似是撐着半個身子養大了姑娘。”
“雖說姑娘現今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可老爺到底也不親眼看到姑娘出嫁,就早早走了。”婷芳止不住淚,一直替婉凝心急,“如今顧家也沒了可以做主的人,姑娘和劉家的婚事怎麼辦呢?”
“能怎麼辦?顧家人丁興旺,偏偏老爺這一房人丁凋落,隻剩姑娘自己,旁的親戚實在也是八丈遠的沾親帶故,現如今能做主的恐是隻有老族長一個了。”婷芳娘用帕子拭去淚水,歎道,“老爺這麼一走,姑娘還要守喪三年,往後的日子可是要更苦了。這些天,你在旁邊多機靈些,能讓她歇歇便歇歇,來日方長,這麼熬着,沒幾日就會垮的。”
“我何嘗不着急?白天有做不完的事,晚上隻跪在靈堂裡給老爺守夜,怎麼勸也是勸不動的。”
“姑娘是太執着。”
婉凝何嘗隻是執着?!她腦子裡早就懸着一條繩,她要提着一口氣,對付所有突如其來的變故。
今年今日,她隻剩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