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同為歸國建築師,但文琮與以梁生、Robert Fan為代表的從美歸國的設計師,以及以于敦桢為代表的從日本歸國的設計師略有不同,後兩者回國後大多任教于高校,以古建研究和中西方建築比較見長,多從城市格局上切入,兼作城市之大型規劃;在設計實踐方面,他們多早早自立門戶或在華人事務所任職,在國内推行洋派建築。文琮則從英美的大型事務所切入,在大型項目中積累實戰經驗,自立門戶後更多思考國情實用性,在建築類型上也多選擇的民用住宅、醫院、公共建築等;文琮無意高校,喜歡從各處基本情況入手,若一定要用一個詞彙總結其行事規律,那便是“實用”。
這一層奧義,婉凝在梁生家裡的一場讨論中體會更深。
初到北平那日,婉凝跟着文琮到總布胡同的梁家四合院食完飯,文琮提着事先讓婉凝備好的江南茶葉、法國香水等禮物,婉凝則捧着一束蘭花,坐着北平大街上“盛産”的雙人黃包車赴會。
北方春日的夕陽,晚霞千裡,自有一種雍容風骨,很多年後,婉凝追憶往事,依然忘不了那樣的北方春日黃昏,那場稱得上如沐春風的高談闊論。
宴會上除了文琮、森成,還有郭雋、王廷寶,後者皆為“中國建築師協會”和“中國營造學社”成員,另有金龍沐、胡适之、陶仲和;金龍沐研究哲學、胡适之研究文學、陶仲和則是社會學教授,聚會主題自然也不限于中國建築。
“本以為你們今年春天會到山西去,這次帶婉凝到北平來,也想着是碰碰運氣,昨日通電話知道你們在家,可把我高興得。”文琮手上還拿着《營造學社彙刊》,對森成道。
“如今局勢不清,我們又剛從東北回來、女兒又小,去年底又發生那樣的事,微因的身體不好,就先作罷了。宅在北平也有諸多好處,微因寫成了《論中國建築之幾個特征》,我也把唐代佛寺與宮殿的研究做了些總結,都在這本彙刊裡。”
文琮點頭笑道,“我可是一進門就忍不住拿起來拜讀了。”
“要我說,這世界常有無獨有偶式的事情發生,我國有森成、微因梳理中華文化中的建築之大成,追本溯源,美利堅亦有建築史學家Henry-Russell Hitchcock和Philip Johnson讨論The International Style of Architecture Since 1922;他們隻有十幾年的曆史,我們卻能從上千年的文明中找到建築精髓。”郭雋道。
王廷寶道,“這份《國際式》确實可以對理解國際範式、對讨論現代化建築大有啟發,想來,古今中外,都有以史為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好習慣,哈哈。“
郭雋又道,“中國古建,确實有諸多益處,結構、範式、地域風格,都無一不凝聚着諸多智慧,這幾日修複文淵閣,更能窺見前人從現實出發的智慧。“
“中華文化确實有獨特的智慧與風格,這些智慧大多從勞動者的實踐中來。”胡适之扶扶眼鏡道。
便于适之兄所主張,“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治學如此,做事亦如此。“陶仲和笑道。
“可現今的學生卻沒這份小心和耐心,學生搞革命、鬧運動,甚至要去參軍,既想不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顧不上胡校長的小心求證了。“金龍沐話鋒一轉,聚焦到近來時政之事,在場的除了文琮、婉凝,皆在高校任職,金龍沐所提到的情況,正是實實在在發生在他們身邊的學生,甚至家裡親人身上。
“學生接受教育,得以開化、啟蒙,關注人權,面對如今局勢,發動運動、關注人權,實屬正常,但學生尚在學校,學業當屬第一要務,且學生當屬弱勢,又為寡小之群,不應成為革命主力,人權教育應普及到工人、農民的隊伍中,無論貧窮、富有,男女老少,人人都能接受基礎教育,人人都知人權為何物,人人都能為自己當家作主,國之意志亦可重塑堅定,比如晏陽在河北定縣推行的識字運動,已初見成效。“陶仲和道。
婉凝也曾聽愛玲提起這場在河北定縣推行了十年的平民教育,昆山鄉下亦有多人效仿,足見其影響之深遠,愛玲對這位耶魯大學的師兄頗為推崇,認為他是中國社會公益事業之先鋒,而今日聽陶仲和從”平民教育與強國“的角度解讀,更覺豁然開朗。
從梁生家出來,已是深夜,金龍沐堅持讓學校派車送文琮和婉凝回旅店,”北平不比上海租界,各色讨生活的人太多,小心才得周全。“
”北平學界與上海還是不同,今日二哥若在,一定也會大呼過瘾。“文琮對婉凝道。”
婉凝笑道,“哥哥曾跟我說,外面有很大的世界,今天,我好像有點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