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毒辣起來,白晃晃地懸在當空。
前面小厮的報數聲漸漸嘶啞,終于清點完畢。
溫棠讓周婆子帶他下去喝碗涼茶,再賞了二錢銀子,小厮千恩萬謝,樂呵呵地捧着銀子下去。
然後周婆子吩咐旁邊的丫鬟端上酥山,裡頭有酥油,蜂蜜,冰屑,點綴紅櫻桃,薄荷葉,還讓丫鬟端上井水湃過的水晶梨,水珠沿着光滑的梨皮滾落,滴在青瓷盤上。
溫棠用銀匙舀了一點冰涼的酥山入口,略用了些,她便起身,與周婆子閑話着府中庶務,沿着抄手遊廊往園子深處走去。
廊外芭蕉葉卷,紫蘭花蔫,暑氣蒸騰。
兩人正說着明日采買冰塊的份例,前方回廊拐角處,一個纖細的身影匆匆而來,險些撞上。
溫棠擡眼望去,來人卻像受驚的雀兒,猛地低下頭,手中一方素白帕子緊緊捂住了下半張臉,隻露出绯紅的耳根和頸側肌膚。
“站住,哪個院裡的,這般莽撞。”周婆子一步上前,聲音帶着管事嬷嬷的威嚴。
那人這才慢吞吞擡頭,卻又飛快把頭低下,就這一眼,溫棠認出這是昨天那個雲姨娘家帶來的表姑娘。
“給大奶奶請安。”
她聲音很小地跟溫棠問過安,然後踩着碎步匆匆離開。
她前腳剛離開,溫棠擡起頭,跟周婆子在廊下站定,不過一會兒的功夫,
園子月洞門處轉出一個高大身影,秦長坤一身杭綢直裰,手持灑金折扇,一派貴公子的閑散氣派,但看見溫棠,便守禮地上前,笑着問大嫂安。
溫棠,“二爺安。”
他身上靠近了,有股脂粉味。
秦長坤又寒暄着問候長兄秦恭的近況。
園子另一角,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後。
傅九緊跟着自家主子爺秦恭從官衙回來,皇帝對秦恭的生辰曆來格外看重,不僅特批三日休沐,賞賜更是流水般擡進了國公府,禦筆親書的匾額,更在早朝時,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感歎,“愛卿氣度風儀,頗有朕年輕時的影子。”此言一出,不知引來多少豔羨,下朝時,幾位大臣圍着秦恭,贊他龍章鳳姿,深得天眷,氣度卓然。
他們這一番番奉承的話下來,傅九仔細琢磨着,自家爺眉眼間那股沉凝銳利,不怒自威的氣勢,确與禦座上的聖上有幾分神似,隻是更疏冷。
傅九随着秦恭,沿着濃蔭的青石小徑往内院走。路徑兩旁古槐參天,投下大片清涼,一池碧荷在烈日下鋪展,紅鯉偶爾躍出水面,潺潺流水聲。
剛繞過一叢翠竹,爺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傅九差點一頭撞了上去,好在平時身手好,及時站穩。
“爺?”
傅九從大爺身後探頭,然後順着望去,遊廊下,是大奶奶,周婆子跟在旁邊,笑容滿面的二爺站在前邊,大奶奶跟二爺有說有笑的。
傅九若有所思地撓了撓頭,然後主動上前去問大奶奶安。
秦長坤是正對着自家大哥的,一擡頭就看見自家大哥站在前頭,當即眉開眼笑,笑容愈加燦爛。
他拱手,“請大人安。”
溫棠也轉過身來,知道秦恭的批假下來了,年年生辰得此恩典,确是獨一份的聖眷。
溫棠走到秦恭身邊,他側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對着秦長坤淡淡颔首。
秦長坤的目光在兄嫂之間轉了個來回,笑容裡帶上幾分促狹的意味深長,極有眼色地拱手離開。
“爺,休假幾日?”
“三日。”他答。
雖是休沐,他日程依舊排得滿,首要是去給老祖宗和父母請安。溫棠作為妻子,自然要同行。
兩人先至老太太處問安盡孝,略坐片刻,便轉回國公爺和國公夫人居住的正院。
隻是兩個人剛站在門口,就聽到裡邊喧嘩的聲音。
是國公爺和國公夫人吵起架了。
兩個婆子守在門口,尴尬地望了一眼前來拜訪的夫妻兩人。
溫棠面露猶豫,為人子媳,撞見公婆争執,進去不是,不進去請安也不是。
然而秦恭很顯然,不為外物所擾,他示意婆子進去通傳。
她極輕地扯了一下秦恭的袖口,秦恭腳步未停,仿佛沒感覺到,溫棠又略用力扯了一下,擡眼望去,才發現秦恭正低頭看着她,眼神詢問。
溫棠壓低聲音,“午後再來吧。”
隻是她剛說完這句話,兩個婆子便從裡面出來,躬身請他們進去。
進去後,能感覺到屋内氣氛凝滞。
國公爺面紅耳赤地坐在側旁的椅子上,倒是國公夫人端坐上首,面色溫婉如常,見他們進來,立刻含笑吩咐丫鬟婆子看茶。
夫妻二人齊聲道了父親母親安。
國公夫人笑容和煦,連聲招呼他們落座,閑話家常。
她先是關切溫棠,囑咐生辰宴不必鋪張,低調簡樸即可,又言明會讓二奶奶,三奶奶一同幫襯。接着轉向秦恭,殷殷叮囑他在外處理公務務必愛惜身體,莫要過于操勞。
一時之間,三人言笑晏晏,國公爺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旁邊。
國公夫人察覺溫棠的視線,展顔一笑,“不過拌了幾句嘴,當不得真。國公爺何等胸襟?海納百川,豈會同我這婦道人家計較?”她眼波流轉,笑盈盈望向丈夫,“秦老大人,您說是不是?”
國公爺其實并不老,單看幾個兒女的品貌,便知他年輕時必是英武不凡,他武将出身,身量極高,背影挺拔如松,自有一股迫人氣勢,至于為何是“背影”?皆因他生了張圓潤的娃娃臉,襯着一雙黑亮的圓眼。
老國公覺得不能再在這個屋子裡坐下去了,他遲早要被這婦人活活氣煞。
“父親。”秦恭擡頭。
背着手,走到門口的國公爺又慢吞吞扭回頭,聲音威嚴,“嗯。”
“聽你母親的,生辰宴從簡,在外辦公,亦當謹言慎行,通曉人情世故。”
秦恭點頭,國公夫人又拉着溫棠的手絮絮囑咐了好一會兒,才放小夫妻倆回去。
國公夫人心裡頗為滿足,坐下來喝着茶,還是老大夫妻倆最是懂事可心。
國公夫人喝了口茶後,發現國公爺竟還杵在屋子中央,國公爺不走了,轉過身,又坐了下來,憋了半天,說了句:“不與婦人計較。”
還以為他要說什麼,國公夫人懶得再理會,随手拿起桌上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皇上年年雷打不動地在恭兒生辰時賜下重禮,小公主的禮也緊随其後,還嫌不夠招搖麼?”
“今年竟是連“恭兒肖似他”這句話都說出來了。”
國公夫人對這事極其不滿意,也是因為這件事才跟國公爺吵起來。
“你不會駁回去?”國公夫人睨他。
國公爺這會兒沒急着說話,反倒沉默良久,然後才慢慢道,“畢竟恭兒是……”
“是什麼是?”國公夫人不耐地打斷,“他是你的孩兒,你要管。”
國公夫人似已厭倦這個話題,起身帶着兩個婆子徑直進了内室。國公爺站在原地,娃娃臉上滿是愁苦。
反了,真是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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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棠跟秦恭回來,周婆子忙指揮丫鬟奉上溫熱的茶水。
秦恭這休假的第一日,顯然也沒打算真閑着,他略飲了口茶,便起身徑直去了書房。
溫棠看向侍立一旁的傅九,“大爺可用了早膳?”
傅九躬身,“回大奶奶,爺在官衙草草用了些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