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娘師祖隻示意她落座喝茶,而在場的男子始終沉默。
是剛才馬車裡的男子。
安甯堂很溫暖,微炭火氣将沉香氤氲,也将他蒼白面色拉起一層薄紅,隻是貂絨在肩,端起蓋碗的手能看到指尖泛紫,手背血管呈現出玻璃器皿般的脆弱感。
程石榴絲毫沒有矜持的想法,坦坦蕩蕩盯着對方看。瞧着年輕,應該同歲。鼻梁挺高,劍眉入鬓、唇方口正吹茶沫,從容不迫,倒顯得病容更令人惋惜了。
他應是中了瘴毒,聽之前咳嗽的力度,還不輕呢。
瘴毒綿長磨人,耐心三四年未必不能清朗。每次毒發的時候,人仿佛站在臘月寒風裡還要被剮去三分熱氣,很不好受。
這樣的身體狀況配上這樣朗月清風的臉,極不相稱。再加上曲家有好幾個孫子,讓他這個外姓當了少主,少不了拿權謀劇本。
程石榴可不想摻這趟渾水,于是她平靜地瞪他。
想退婚說話啊。
對方不應茬,挑眼看她,同樣磊落的眼神。
“這十年石榴你辛苦了。”師娘道。
“南下、留守都辛苦。”師祖抿了口茶。
“婚約一事,曲家家主先前表明尊重曲老爺子生前意願。長水。”師娘喊了那男人的名字,“你舅舅說他已按照當年約定好的日子,再無災情的第一個日出,将聘禮送到石榴手中。你們都知道吧。石榴你在近水樓台,原先消息閉塞,現在車馬無恙,可有收到?”
一個半月前,姑蘇突然送來三大箱子,貼大紅喜字,六合和萬叔欣喜萬分,以為她自此可以享清福,結果打開一個個不吱聲。
“回師娘,禮物代表心意。石榴不清楚收到的代表什麼。鎮上婚嫁慣例,起頭落款需明确佳偶兩方,正文用碑文體配點金墨,将詳細物品在萱草花漿紙上一一列清。石榴翻遍那箱子也沒找到随帖。送來物什,脂粉融化銅鏡破碎,還劃破了萬嬸的手--”
師祖:“災年路途颠簸。”
程石榴:“發飾耳飾全是小惡靈頭骨,半夜發熒光,六合吓壞了。”
師娘:“災年辟邪除祟為重。”
程石榴:“靴面上淨是黑黢麻烏的黴菌和蟲斑。許小安被嗆到,嗓子過敏腫了一周,粥都喝不下。”
師祖:“石榴你看錯了吧,應該是黑瑪瑙。那是姑蘇特産寶石。”
“許小安那孩子可憐,爹病逝,娘難産也走了,聽說視力也不好。改天帶來讓師娘把把脈。”
聽話聽音,他們遞話讓她下台階,她偏不:“鞋面黴菌好辨認,因為鞋裡長了蘑菇。萬叔剛拿起頭冠,珠子落地成灰,然後跳出來一窩虱蟲,吓得我--”
“咳咳!”師娘不滿,“程石榴好歹是我門下弟子!”
男子起身跪下,一張嘴還沒回應便深咳。
都知道這婚約連形式都懶得走,主打一個草台班子,她不爽他敷衍,全員擺爛。
“怕是其中誤會。”師祖打圓場,“你舅舅将聘禮此事與你商量過嗎?”
男子衣領處露兩截鎖骨,随咳嗽起伏,越發伶仃,披肩也落了地。眼見他手中蓋碗就要摔落,程石榴下意識順了過來,她以為他又到毒發周期,上前一步将那一支連翹捋下大半,掌心搓揉扔進他的茶水裡。
她說:“連翹敗毒止咳。”
他喝了幾口,果然有效。程石榴剛想把滑落在地的披肩撿起,突然覺得她這行為像老母雞照顧小雞,屬實不妥,立馬撤手。
師娘師祖對望一眼,師娘問:“你們認識?”
她搖頭:“第一次見面冒昧了,還請曲少主不要見怪。”
對方亦搖頭否認。
“石榴,師娘送你一間茶鋪,滿月春色也好聽,挂回去吧。”師娘安撫她,“婚約一事你倆是當事人,長水。”
“關于婚約,長水曾與舅舅表明過,不知此時當講、不當講。"他吐息短促,見師娘點頭,"祖父當年指定婚配之人是曲少主,我現在是否名不正言不順。雖然改姓曲,到底是外孫。”
與她之前聽到的心聲一緻,程石榴眼珠子輕輕一轉,此人較真姓氏,推三阻四,不是想退婚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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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人被一小厮扶着走,她細想,今天這棵老枝連翹勁兒大,他身體虛不受補,可惜了藥材。
師祖讓他們先行退下,可這人怎麼越想越面熟呢。她腦海裡一個片段閃回:八歲那年,白雪皚皚的曠野中她救了一個腳被捕獸夾夾住的孩童。
她脫口而出“等等”,便讓小厮先離開。
她雙眸滴溜溜轉道:“你不記得我了?”
見對方不解,又走近兩步,對方邊咳嗽邊退,差點撞到長廊邊柱。
“曲少主寫在婚帖,曲長水此名我不熟,郭蕭,是你曾用名吧。本名!”
他輕聲“啊”了一聲,神色閃爍。這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忍不住笑了。
曲少主竟是他?!
她還想再問幾句,長廊邊花園裡傳來學生們的議論。
“一個寄養舅舅家。一個寄養書院。一個克死幾個至親,一個和爹娘形如陌路。他們很配。病秧子配爛命女,一見面會不會抱頭痛哭。”
程石榴立刻用兩隻手蓋住他的耳朵,輕聲一句“别聽”。
“眼拙!瘴毒清了又是豐神俊朗。曲少主怕是要退婚。”
“紅顔禍水轉世怎配得上我表哥!”出聲女子是曲向晚,明豔大方,然而她的話語比陽光還熱辣三分。
原來還是數落她!
是哦,對方已經是世家少主了!想到這兒,程石榴略帶尴尬,松開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