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石榴推開吱呀作響的家門,一股不同尋常的清冷撲面而來。
前幾日推開家門,就能聞到香蔥大蒜米酒等拌包子餡留下的佐料味道,而今全無。
竈房裡黑洞洞的,程石榴打開鍋蓋,隻煨着一鍋熱水:"萬叔,萬嬸!"
她心頭掠過一絲不安,先沖上了二樓,六合和許小安并不在。
她立刻打開窗戶,平心靜氣,用多年前曲老爺子和太師祖教她的方法,想逼出體内的讀心術,無奈今夜下弦月剛至,沒有滿月的加持,她定向的讀心術非常微弱。
她沮喪地睜開眼睛,卻看到六合正背着許小安出現在三條街道外的巷口。
果然是去紮治眼的金針了。她們安全。可萬叔萬嬸又去哪兒了?
程石榴邊下樓邊想,遲疑着,推開了二樓樓梯間的存放柴火幹草等雜物的儲物間,借着門外透進的微弱亮光,她看見了他們。
兩人的衣衫濕透,一個小小的包裹孤零零地丢在萬嬸腳邊。
萬嬸光着腳,似乎丢了一隻鞋,另一隻繡花鞋側翻在地、鞋邊積着水窪;萬叔的指縫裡還沾着花房帶的泥。他們像兩片被狂風暴雨摧殘後緊緊依偎的落葉。
萬嬸單薄的肩頭止不住顫抖,如同受傷小獸發出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埋首在萬叔的懷抱中傳來。
萬叔那張平日裡侍弄花木、總帶笑意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雨水和淚水交彙的痕迹。
萬叔:"石榴回來了。有什麼事一起商量,一起解決。我們是一家人。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走了,我怎麼辦?!"
萬嬸的聲音比雨還冷:"我不能連累你們。他們是沖着我來的。"
程石榴從内掩門,黑暗瞬間襲來,觸動記憶翻滾。她什麼都知道。他們從抱團組建當日就選擇了沒有秘密,相依為命。
萬嬸身上有一段塵封了十多年,沾滿血腥的秘密。
萬嬸嫁萬叔,改姓萬,本名林朝雨,原本是臨江的一位巧手繡娘。
曾與城中大戶周家的小姐情同姐妹,二人同癡迷蘇繡,鑽研繡藝的至高境界,尤其執着于如何用絲線繡出肌膚的真實光澤。
就在周小姐大婚前,一個大膽而隐秘的念頭産生了--她請最信任的繡娘好友林朝雨為自己繡一幅luo身的繡像,作為青春最後的私密紀念。
嬸嬸應下,用畢生所學在繡棚内傾注心血……
"那幅作品太真……太美……也太大逆不道了。"嬸嬸渾身顫抖如風中枯葉。
隻知道周小姐所嫁是當朝的一個王爺,後來也不知道是繡像惹禍,還是周家貪污河道改建銀兩受到牽連,總之王爺震怒,滿門遭難。
周小姐托人送出她最愛的繡像,又幫助林朝雨逃脫。
正值災年爆發,嬸嬸僥幸随流民來到了近水樓台,嫁給了老實巴交的花匠萬叔,從此隐姓埋名,再也不碰針線。
萬嬸憤恨:"那日那兩個黃鼠狼翻了我的東西!"
萬叔看着石榴說道:"他們的确着重翻了我和你萬嬸的屋。我一開始不敢确定,想有點把握了再與你說。可是已經找了兩天了,馬家兩兄弟好像消失匿迹了一般。常去的酒肆和賭坊都不見人影。你萬嬸就慌了。"
兩人低頭,為沒有提前告訴程石榴而愧疚。
程石榴蹲下解開那個小小的包裹,裡面便是那副繡片,絲線柔軟,繡工妥帖,十分親膚。
萬嬸将它折疊成三層後外套一層紗布,做成小孩肚兜的樣式,一直給許小安當晚上睡覺不易着涼的肚兜,所以來人不可能翻到。許小安穿在身上哩。
程石榴将繡片在兩人面前緩緩展開,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榻上小姐那玲珑曼妙的側卧tong體依然栩栩如生,每一寸肌膚的光澤都訴說着萬嬸當年頂尖又絕世的蘇繡技藝。
程石榴深吸一口氣:"嬸嬸,他們不是為了這幅人像。我們一直都搞錯了。"
萬叔萬嬸茫然:"什麼?"
程石榴的手指直指塌邊矮幾上一盆小小的盆景:"今天我看到了這片葉子。與你繡得一模一樣。"
盆景裡種的植物,迷你又修剪得當,葉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黑白半枯萎的枯槁狀态,仿佛被鬼火灼燒過,又帶着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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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曲長水待在藏書閣查閱,目光卻凝在某行字上久久未動,心中将事情線頭一一捋清。
昨晚他連夜送走了曲向晚,表妹和安甯堂中舅舅安插的侍女接頭,險些被程藝芯發現。趁着病樹在姑蘇被發現,可以用以備迎接書院勘探調查人員的借口,讓她先行回家。
可那名侍女,是叫小桃吧。
他昨夜找借口去了兩次安甯堂都沒有看見她,走出安甯堂的時候,卻在長廊碰到了剛從慎言堂罰抄結束的曲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