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潮濕的水牢，渾濁的污水漫過太師祖的胸口，冰冷刺骨，他的雙手被鐵鍊鎖住，隻能勉強仰着頭呼吸，稍一松懈，腥臭的水就會灌入口鼻。

程石榴蹲在凸起的石墩上，用手輕輕驅除水面上的蚊蟲，又不敢用力氣，怕水聲驚擾了看守。

看着太師祖的皮膚由于長時間浸泡發白發皺，傷口潰爛化膿，程石榴的眼淚大滴大滴地砸進水裡。

見太師祖睜開了眼睛，她趕緊拭去眼淚，剝開了一顆松子。

程石榴輕聲："爺爺，是我。石榴。你還記得嗎，石榴是你臨行閉關前給我取的小名，說我從小愛吃石榴，石榴是福氣多多的水果。我以後一定會有大福氣。"

太師祖僵着脖子不敢挪動，怕一動就打破眼前的幻影。

她拿出玉佩信物："爺爺，是我，真的是我。以前我是羊角辮，現在頭發長了，人也抽條了。您看，這是您閉關前送給我的--還有，您愛吃的松子。"

太師祖也落淚："程雁告訴我，你成了書院雜役。那個龜孫子！外面到底如何了，滄海桑田--"

她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拼命搖頭，又趕緊一個勁點頭。

她壓住嗚咽："我很好。我真的很好，有朋友，有在修行--"

她說到"修行"的時候，有點心虛，可當下什麼也顧不上了，她隻想讓太師祖安心，雖不及盛世，但萬民安甯。

"影域。"想到太師祖不喜歡這個改過的國域名稱，"琉璃花城也很好，近水樓台比以前更繁華了。大家也齊心。民風淳厚。"

"呼呼"的風聲中夾雜一些硬物的撞擊，程石榴不明所以趕緊擺出防禦位，太師祖輕輕拍拍她的手背，"龜孫子，又玩殺人誅心！石榴别怕，都是小花招。"

程石榴盯着四周滴水的牆壁，有三面如墨家機關一樣，層層退後，分别吐出來一個球。

三個球緩緩旋轉，表面流淌着幽藍色的花紋，像冰封了千年的冰殼突然鑿開一道裂縫，三個如幻鏡般的鏡面空間出來--三個裡面都是她。

她見過，這分明就是太師祖的内丹！果然這就是繼漪丸。

它可以承載記憶，最絕的是，它不僅僅能承載畫面聲音，還能承載當事人的情緒波動，讓觀看者感同身受，也瞬間明白丸中空間絕不會弄虛作假。

第一個繼漪丸，程石榴摸黑走進書院後廚，她踮腳取下挂在梁上的臘肉和舊圍裙，袖口露出半截結痂的鞭痕--那是上月打翻師娘準備的祭祀桂花釀酒，被漁歌姑姑懲罰留下的。

她人還沒有櫥櫃高，踩着闆凳，艱難地切臘肉，切香蔥。

第二個繼漪丸，竈膛火光印出她滿是凍瘡的雙手，書院弟子們嫌棄的剩飯在她眼裡都是珍寶。

她拿起别人碗中吃剩的一個完整的肉包子，卻被廚娘奪下扔進泔水桶："下賤！紅顔禍水也配吃白面！"

第三個繼漪丸，教室裡先生永遠不知道，為何雨天窗棂也格外明淨--那是她用井水泡了皂角，再着抹布細細擦拭的。

《心法集注》講解的時候，她偷偷站在窗外聽，一位世家小公子把硯台砸在她背上："你也配沾書香文氣！"

這是哪種審訊方式？在拿她對太師祖進行精神瓦解嗎！

太師祖情緒波動："若不是他們一直強調你需要社會化的撫養，不能和我這個年過千歲的老妖生活在山洞；若不是我執念閉關！哎！我真昏了頭，把你交給那兩口子。崽崽，我對不起你！"

程石榴逼自己冷靜："爺爺，您看我全乎全影，模樣安好。可是這繼漪丸，他們是怎麼拿到的？"

太師祖張了張嘴剛要解釋，洞口傳來四平八穩的腳步聲。

程石榴剛想站起來，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按進水裡，可是她口鼻呼吸通暢，衣物絲毫未濕，眼前像隔了一層七彩的泡泡。

是的，她像在魚泡泡裡，躲在渾濁的水牢下，隻能看到來者的鞋底。

來者，是師祖。

"崽崽，别怕。"太師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回頭看看，我也活得好好的。"

她轉身看去，一個透明的魂體和她一起在魚泡泡裡。魂體像被月光浸染的薄紗，又像是水中暈開的墨痕。

這種情況她隻在古籍上見過，太師祖是魂修了。

"别哭崽崽。我不能幫你擦眼淚。自從被那個龜孫子扣住，我就放棄了身體。所以别怕，他怎麼折騰那身體，我都沒感覺。爺爺很聰明吧。"

水面上，師祖正在用粗得吓人的鞭子鞭打太師祖，血肉橫飛！

三個繼漪丸在上空盤旋，播放的都是她程石榴在書院被差使當雜役的苦日子。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程石榴望向太師祖魂修體："我記得一共有七個，在您閉關前。如果這裡是三個，外面還有--"

魂體捋他自己的胡子，也是一捋化煙去，一捋一個寂寞，"閉關第一年我就飛升了，可能我心重、牽挂多，飛到一半，有故人等我，就是你的前世：蝴蝶夫人。當年她沒有愛上蛟先生，她愛的人是章勁。章勁也并沒有欺師盜祖，隻是想遠離一切和她海角天涯，洗手作羹湯。可是蛟心系蝴蝶夫人，也因愛惜章勁的修行天分，不願放兩人離開。終于造成了慘劇。三人的怨念集結形成了遺落影域。當年所有知道真相的島民都變成了記憶全失的透明影子。"

程石榴心中默念：所以他說的是真的，他們為了包庇蛟不惜黑化真正的戀人。

魂體遊走到她面前，欣喜道："崽崽，你從哪兒聽說的！我有讀心術啊，放心大膽地告訴爺爺。真相又多了一個人知道！這可真是我被關上百年最好的消息。"

她頓了頓，還是糾正道："十六年，哦。準确地話，十五年。認真的，沒有上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