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還是傷到了他。
顧景行異常懊惱,他伸出指尖,輕輕觸摸着那道傷痕,粗粝的血痂摩擦着指尖,隐隐有些刺痛感。
不知是不是弄疼了,謝時亦睡夢中蹙起眉頭,似有似無地擡了下胳膊。
顧景行心髒一咯噔,立刻停下動作。
又過了半晌,謝時亦呼吸聲重新變得規律,他才收回手從旁側的格子裡掏出一個淺綠色瓷瓶。
瓷瓶隻有拇指般大小,裡面裝着白色膏體,一打開滿屋藥香。
毫不憐惜地狠狠挖出大半罐,顧景行輕輕為謝時亦塗抹到脖子上的傷痕處。
涼絲絲的膏體,在接觸到皮膚的那一刻,瞬間融化,迅速滲進皮膚。
這是太醫院特供的金瘡藥,産量極低,一年最多能特供五六瓶。
它的藥效幾乎可以算的上是肉眼可見,即便是深到露骨的傷口,抹上它不出一刻鐘就能止血,半天封口結痂。
若是讓太醫院的人看到顧景行的用法,估計都能被氣吐血。
簡直是暴殄天物。
傷到謝時亦,其實顧景行是矛盾的。
他清晰地記得,在登基後的那一晚,兩人把酒言歡、談天說地。
在他看來那不是酒後的放縱,而是情之所至的理所應當。
烈酒沒有麻醉他的神經,反倒是那晚的夜色和謝時亦,更讓他沉淪失去理智。
他以為謝時亦也是一樣的。
不然為什麼會有萬衆質疑的堅定選擇,為什麼會在那麼惡劣環境的朝夕相處,他甚至能以命救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夜色中他們十指相扣、相擁相吻。
彼此交換着呼吸,唇舌勾連在一起,身體與靈魂牢牢結合在一起。
那是他人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刻。
在那一刻,他不再抱怨先帝,不怨命運,也不怨自己狗屁皇子的身份。
他甚至慶幸,慶幸那個昏庸無能的先帝是自己的父親,不然他怎麼可能認識謝時亦,怎麼可能跟他靈魂相交。
餍足時,他已經期待未來,期待他們每一日的朝夕相處,也開始計劃未來的種種美好。
他想了好多,唯獨沒想的就是大喜過後會有大悲。
因為極度興奮,他根本沒有睡多久。
或許是一刻鐘,或許連一刻鐘都沒有。
再睜眼,空空的懷抱讓他很是失落,他甚至懷疑,發生的所有美好不過是酒醉後的一場大夢。
但不管是滿地的狼藉、濕透的床單,還是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抓痕,都在提醒他,不是做夢,都是真的。
可謝時亦不見了。
剛開始他以為或許隻是害羞,他們畢竟還沒有真正在一起。
他可以給他時間,慢慢去接受這段有些禁忌的戀情。
他們在一起,注定會産生無數的阻力,朝堂臣子,天下百姓,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皇親國戚,個個都不會同意的。
顧景行不想讓謝時亦背負這些,他準備有計劃地去一一解決。
隻要謝時亦願意跟他在一起,其他都不用他去憂心。
一腔熱忱的少年人,向來不缺追求愛情的勇氣。
縱使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他忍着滿心思念,沒去帝師府找人。
卻等來謝帝師失蹤暴斃的消息。
短短一天,從天堂堕入煉獄。
那一晚大雨瓢潑、電閃雷鳴,顧景行一人一馬從亂葬崗的惡狼口中搶回了謝時亦的屍身。
初見時,他覺得天塌了。
可把人抱進懷裡的瞬間,他真切地感受到,那根本不是謝時亦!
一模一樣的臉,身材也是大差不差,可他就是知道,不是謝時亦。
将屍體帶回宮後,顧景行第一件事就是扒了它的衣裳。
扒開的瞬間,他更加确定,謝時亦沒死。
他感恩這個結果,甚至有些慶幸。
可冷靜下來之後,巨大的恐慌與失落襲來。
謝時亦竟然甯願死遁也不想跟他在一起。
心髒空落落地疼,就像紮進無數根針,又像被一隻手緊緊握着瘋狂往外扯。
地獄,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所以對謝時亦,他心中是有怨的。
重新見到的那一刻,他甚至極端地想,他們兩個同時死在尚合殿,是不是也能算作生同衾死同穴了。
所以他抽出了佩劍。
但他高估了自己,沒有人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能在他面前傷害謝時亦分毫。
堪比梅花的鮮紅刺入眼睛的瞬間,他便顫抖着收回佩劍,冰冷的心因他的存在而鮮活。
其實隻要有他在,活着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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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行不是個勤勉的帝王,尤其是謝時亦不在的時候。
但哪怕不勤勉,每日的早朝也無法避免。
五更剛過,王德福又開始敲門:“皇上,該起了。”
顧景行已經從床上坐起身,他壓低嗓音:“好。”
隔壁傳來的呼吸聲依舊均勻,不用看,他也能想象出謝時亦此時的睡狀。
畢竟昨晚看了大半宿。
起身獨自穿好朝服,王德福親自端着水進來。
進門口狀似不經意地左右看了看,完全沒發現謝時亦的身影,再看顧景行,正獨自整理袖口。
早朝的衣服很是繁瑣,一層層套上去,還要整理細節。
顧景行不喜被人貼身伺候,但早晨也需要人幫忙整理。
王德福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小黑子那個奴才去哪躲懶了,怎地讓皇上自己穿衣服!”
獨屬于太監的尖銳聲調,在異常清淨的早晨,堪比在耳邊打鑼。
謝時亦就是睡死過去,也能被吵醒。
他一咕噜從床上爬起來,身體比意識更加知道應該做什麼。
揉着眼睛竄到王德福身後:“王公公,我在這兒。”
“哎幺!”
被突然冒出來的身影吓出一頭冷汗,王德福接連後退好幾步,差點把懷裡的水盆潑到顧景行臉上。
“你是從哪冒出來的?!”
剛才殿内明明沒人,他還以為小黑子趁他睡着的時候,跑出去躲懶睡過頭了。
一大早他還專門給顧景行上了波眼藥。
誰能想到這死孩子竟然沒出去躲懶,而是在内殿睡着了。
還比皇上起得都晚。
謝時亦很無辜,睡飽了的大眼睛烏溜溜的:“我就在屋裡啊,不是要早朝了?”
畢竟也上過幾年早朝,日複一日地,上出了條件反射。
更重要的是,他見過早朝上伺候皇上的太監,具體做那些事有答案可以抄,斷不會像昨晚一般,靠着嚴謹态度自我揣摩。
早朝在永和殿進行,距離清和宮隻隔了個空廣場和尚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