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殷凫很喜歡墳崗的環境與氛圍,幽靜、安甯,使人心境平和。
青松翠柏遮天蔽日,阻擋了一切陽光,地上百草豐茂,競相生長。
周圍一切都是碧陰陰的,濃得化不開的綠,隐隐泛着黑的翠,好似一副暗色的油畫,或有白骨點綴其中,又添加一點亮色。
下過雨後的空氣也是濕漉漉的,還帶有透着甜味的腐爛香氣。林中鬼火閃爍,蟲蟻鳴叫其間,偶爾飛起跳躍,發出沙沙的聲響,好似人間仙境。
他享受這種萬籁俱寂的氛圍,覺得墳崗是六界中最好的地方,如果能把六界都變成墳場,那簡直再好不過了。
直到後來,那幾個修士前來,叽叽喳喳吵個不停,一會兒說要殺,一會兒說要封印。
就和前幾世一樣,雖然每世都有人來追殺封印他,卻總是陰差陽錯的放過他,他甚至什麼都沒做。
修真界倒是氣的不輕,屢次失敗後認真反思,總結經驗,得到的結果是這都是命,不認命不行。
殷凫成魔,這是天命,誰都阻擋不了的天命。
然而殷凫對于自己被追殺這件事毫無感覺,内心也沒什麼波動,一是自己尚處于嬰體,毫無能力反抗,二是覺得自己死了也不錯,省的受這些人煩擾。
他和這煩擾的天下人,兩者之間必定要死一個。
為什麼兩者之間一定要死一個,殷凫也不知道,隻是大家都說仙魔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那既然非得死一方,就讓對方死好了。
在多次的被追殺過程中,殷凫也有過被天真單純的女修士救下的經曆。
女修士善良單純,天真可愛,卻也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殷凫雖不明事理,卻對人類的各種情感極度敏感,女修士們也不例外。
在她們關切的眼神下,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與躍躍欲試,是隐藏不了的傲慢自滿,灼熱的目光似乎如同滾燙的岩漿,幾乎要将殷凫燙傷。
她們樂于以救世主的姿态降臨,傲慢又自大,她們渴望馴服一個魔子,渴望感化一個反派,企圖從拯救殷凫當中獲得滿足感,以實現自己救世主的偉大身份。
拯救一個陷于泥潭的人,成為他的唯一光芒,獲得他的全部依賴與眷戀,那種成就感與滿足感,足以使她們興奮不已。
唯一能使殷凫舒心的,就是在露出自己潰爛的肌膚,隻剩眼白的恐怖雙眼時,她們眼中的期待全部落空,轉變為驚恐和厭惡,然後落荒而逃。
愚昧無知且自大,這是殷凫對那些女修士的評價。
但今天這個女修士不一樣。
她想救他,眼中卻沒有按耐不住的興奮,也沒有難以掩飾的傲慢;她想殺他,眼中沒有極度的厭惡恐懼,也沒有十分的憎恨唾棄。
無論是殺還是救,她在與他對視時,眼中帶着自如的笑意,像是含笑望向一個路邊的陌生人。
她甚至在抱他時,從不介意他潰爛泥濘的身體。感覺魔氣肮髒,就擦幹淨手,然後繼續擁他入懷,然後再次被玷污,卻從不厭棄他本身。
她還莫名其妙的收了他為徒。
殷凫不知道她的動機是什麼,不管是殺,是救,還是收自己為徒。
她是如此的令人摸不着頭腦。
但殷凫也懶得思考她的目的,更多時候,他都厭煩于一切,思考都會使他感覺麻煩。所以他偏愛感受,而不是思考。
所以,懶惰至極的殷凫覺得,她死了,自己就不要思考那些原因了,也無需再擔心她的再次殺害,雖然她給自己的感覺還不錯。
“妙清,又收徒啦?”一個站在路邊的老婦人打招呼。
“是啊阿婆,我剛從墳崗撿的,不要錢!”冷妙清将殷凫舉過頭頂,左右晃動,好像在炫耀一件寶貝,“一出生就會開口說話,可厲害了!”
她興緻沖沖的跑到老婦人身邊,掀開衣服一角,開心的給老人看全身潰爛,形狀恐怖的殷凫。
老婦人老眼昏花,什麼都看不見,隻看見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樂呵呵的道:“哎喲,小子挺黑啊,是不是太陽曬多了。”
但随即又慢悠悠的說道:“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家那小子出生時也挺黑,多喝牛乳就好啦!”
冷妙清十分興奮:“是嗎,我也覺得他有點黑,要是多喝牛乳就能變白,那簡直太好了,哈哈哈哈!”
“阿婆還有什麼讓人變漂亮的方法嗎,我也不是說他醜,隻是他确實有點醜,趁他沒長大,盡快給他弄好看點!”
殷凫躺在冷妙清的臂彎裡,聽着一個牙齒掉光的老太婆和名門正道的女修士熱火朝天的讨論,如何給尚在襁褓的,可能成為滅世魔王的嬰兒,去黑美白。
他甚至感受到了唾沫星子……
他的内心毫無觸動,隻是人微微皺起來了不存在的眉毛。
過了好一會兒,冷妙清喜滋滋的和阿婆讨論完,便又心情愉悅的抱着殷凫繼續往村西邊走。
她逢人便炫耀自己從青松崗撿了個徒弟,村民也樂呵呵,朝她打招呼,喊她一聲妙清,好像她是村裡長大的女兒。
明明上一秒還煩他殺不死,下一秒就能抱着他走街串巷,殷凫有些困惑。
他不思考,他直接問。
“你不是懊惱我難以殺死嗎,怎麼現在這麼快樂?”
殷凫仰起頭,看着頭頂女人的下巴,聲音毫無起伏的問道。
冷妙清聞言,将他再次舉起,迎着太陽,臉上滿是快活的表情:“人活在世上,遇到不稱心的事很正常,總不能一直挂在心上吧!你既然殺不死,那就留着好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我其實是很喜歡小孩子的,隻是你太麻煩了,後續會牽扯出一堆事情,我才不得已要殺了你。”
“所以你感到慶幸吧,有這麼一副小孩兒的身軀,可以裝出弱小可憐的模樣出來,惹人憐愛。”
冷妙清将樣貌恐怖的他收回,放在自己肩頭,自己輕輕靠了上去,聲音溫柔甜蜜:“但是你也要乖乖的哦,不可以調皮。畢竟不聽話的小孩子,是要被懲罰的。”
殷凫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是威脅,但他覺得和冷妙清交流很輕松,他問什麼,冷妙清就答什麼,毫無遮掩,坦坦蕩蕩,快快活活。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和人相處如此舒适。
他想,在自己有能力殺死她之前,或者在自己被她找到方法殺死之前,可以好好觀察她一下。
冷妙清腳步輕快,沒一會兒就到了村裡的祠堂,找到了燕蕪和憶斑。
祠堂雖然被趙四失手縱了火,但好在大體框架沒有被燒壞,隻是裡面的桌椅牌位什麼的被燒幹淨了。
燕蕪和憶斑就坐在相對完好的屋子裡,像以前一樣,給村民們看病消災。
村民有了疾病就找燕蕪,燕蕪隻需擡眼一看,便能刷刷寫下藥方和注意事項,然後抓了藥給人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