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次客戶發火的原因,我已經強調很多次了,對待數據一定要細心細心再細心,不然客戶追究起來,誰都付不了責任!”
“我也不知道那個表格是誰放在我桌子上的,連點擊扣費這種最基礎最關鍵的東西都能算錯,導緻在按照方案實施後,投入産出比低的離奇。”
“現在客戶已經找上門來了,說接下來的推廣也不做了,要我們把之前收的費用退給他,還有這次白白浪費的推廣費也一并賠償回去!”
“我真的搞不懂,我從跟進這個客戶開始,就一直在強調——細心,細心,細心啊諸位!怎麼還能犯這麼低級的錯誤,出現這種弱智的問題!”
“我不知道誰把那份表格放在我桌上的,但我衷心的勸告他一句,這裡是職場,不是學校,你做錯了事不會有人給你擦屁股,責任能承擔就承擔,不能承擔就滾蛋!”
會議室裡的氛圍安靜的出奇,風吹進窗戶的聲音都能聽見,衆人圍坐在桌前,垂眉低眼,一動不動,沉默無聲。一眼掃過去,全都是惹人讨厭的死人臉。
唯獨楊主管,手舞足蹈,面部表情豐富。
他肥而短小的手指不斷的重重的戳着桌子,恨不得把桌子戳出個洞來;肥厚的嘴唇開開合合,喋喋不休,唾沫和訓斥一起被吐了出來;因為生氣而不斷的擠動着五官,連帶着臉上的眼鏡被撐的變形,顯得可憐而吃力。
說道最後,他又深呼吸兩下,随後平複了情緒,用沉痛的聲音說道:“但說到底,這件事還是我的問題,沒有把那份方案檢查過就實施,沒有帶好底下的人,導緻客戶現在鬧着要退費。責任全部在我身上,還請陳總您嚴厲批評!”
一番話完畢,會議室裡又恢複了那種死氣沉沉的氛圍。
大部分人臊眉搭眼,表情恹恹,還是剛剛的死人臉,懶得理睬楊主管的表演;楊主管則表情沉重,痛心疾首,仿佛自家爹媽剛被人撞了,躺在醫院床上半死不活;一個中年婦女略有些緊張,瘋狂和對面的人打眼色;被打眼色的也是個年輕女子,她同樣面無表情,來回掃視楊主管和陳總,似乎在考慮什麼。
而這個會議室裡的真正的話事人——陳總,也就是坐在首位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臃腫,同樣滿臉肥肉,手指短而粗,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頭上比楊主管多了幾根白頭發。
但他面色如常,情緒平和,并未有多麼生氣。在楊主管大發雷霆又主動攬責後,他隻是低着頭,沉思片刻,最後用緩慢而大度的聲音地給出自己的決定:“做錯事了嘛,很正常,也不是多大的問題。畢竟人人都會犯錯,人人都避免不了,但重要的是如何彌補這個錯誤,怎麼把損失降到最小,這才是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
“也就是幾千塊錢而已,算不上什麼太大的損失,我都能理解,也能接受,你們也無需有太多的心理壓力……”
他這麼說着,顯示出他作為領導人的大度和胸懷,似乎毫不在意員工給他帶來的損失,也不在乎一個客戶可能就此夭折。
一段話完畢,他沉吟片刻,緊接着又繼續不急不躁的開口:
“這樣吧,這個客戶呢,就由妙清你繼續跟進維護,之前操作失誤的推廣費呢,也由我們承擔,和客戶講全免了,就當我們給他們免費做了個推廣測試,送他們的。”
“但是絕對不可能給他們退款,一定要留住這一單,你明白吧?”
一天的推廣費也就四五千,沒了就沒了,權當請客戶吃了頓飯,這客戶可一次性存了十幾萬推廣費呢,要讓公司吐出來,那就是個笑話。
世上隻有往裡收錢的公司,哪有往外吐錢的公司。
至于客戶發現這個公司内部制度混亂、分工職責不明确、員工不負責任,而後生出的極度想退費的心理,那就不是楊主管和陳總該考慮的事了。
會議室裡還是那種墳地般辦喪事的氛圍,冷妙清還沒開口應下來。
這個客戶是楊主管、冷妙清、還有另一個員工一起挖掘跟進的,另外一個員工一個月前就離職了,那是誰把那份方案放到楊主管桌子上的,就不言而喻了。
負責這個客戶的總共就兩個人,不是楊主管,難不成也不是冷妙清?
但這次還真不是冷妙清。
那個員工離職後,黃姐過來幫忙了一段時間,那份表格就是那個時候她放在楊主管桌上的。
冷妙清記得很清楚,當時是下午五點左右,黃姐笑着把表格放在了楊主管桌上,同時轉頭對冷妙清笑着說道:“孩子要放學了,接晚了回頭他又要鬧,真的讓人頭疼。數據我已經算好了,放楊主管桌上了哈~”
公司是六點下班,但黃姐每次都提前走。
現在,黃姐就坐在冷妙清對面,瘋狂的沖着冷妙清打眼色,示意她不要說出來。
冷妙清表情和其他人一樣,臊眉搭眼,冷漠而沒有表情。
給公司造成四五千的虧損,算不上大,但也絕對不是個小事。不談以後評優評獎算績效,就是能不能繼續幹下去,都是個問題。
還有維護一個已經信任破裂的客戶,讓客戶在一個不可靠不可信的公司繼續花錢消費,簡直是個笑話。
“妙清?”見她不回答,陳總又喊了她一遍。
喊名字是假,施壓是真。
旁邊的楊主管見她一副呆呆的模樣,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嫌棄的轉過頭去。
“诶,好。”冷妙清低了低頭,小着聲音回了個是。
這個傻逼公司,也就黃姐是個正常人了,應下來就應下來吧,大不了被開。
冷妙清這麼想。
見冷妙清接了下來,他又點了點頭:“好,那今天的會就到這裡吧。但是散會前呢,我還是要和大家再說兩句……”
陳總手上握着筆,有意無意的敲着桌子,目光也并未看向桌前的員工,而是垂落在桌面上。
“就目前這個大環境吧,相信大家也知道,找工作都困難……嗯,還是挺困難的……所以大家呢,平時做事都長點心。要是沒工作了再去找,還是挺麻煩的……”
“何必呢,諸位說是吧?”
座位間一片死寂,底下人的依舊是那副冷漠毫無生氣的面孔,仿佛互相之間已經撕破臉了,即使是對于這個領導,他們也沒什麼好臉色。
說完這番話,陳總又停頓了一會兒,思考了一會兒确定沒什麼好講的了之後,才敲了敲桌子:“行了,散會吧。”
嘩啦啦的一陣聲音,衆人紛紛立刻起身,推開椅子,離開長桌,頭也不回的往外走,臉上還是那副沒有生氣、冷漠不耐煩、好像被欠了幾百萬的表情。
冷妙清混在其中,表情也是一樣的冷漠無情。
楊主管是唯一一個有些情緒的,但是是對冷妙清那種不耐煩厭惡的情緒。
冷妙清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人軟趴趴窩坐在椅子裡,一臉快上吊的表情,疲倦、厭煩、了無生氣。
這裡是個墳場,冷妙清就是飄蕩了三百年的鬼魂,怨氣沖天,十個法師都鎮壓不住她。
冷妙清已經回來了三天了,從她意識到這個事實開始。
猝不及防的,毫無預兆的,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她穿越回來了。
當時她一睜眼,就是自己正站在早高峰的地鐵上。
耳邊列車轟鳴聲不斷,眼前窗外景色飛速變化。
通過車廂兩邊的玻璃窗戶,她看到自己穿戴整齊,妝容齊全。長發柔順的披在肩上,身上是标準的通勤襯衫和牛仔褲,右肩是一個大容量的單肩包。
沒有任何提示的,她莫名其妙的,一睜眼就身處二十一世紀了。
她看着周圍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産生了一種錯亂感。
就好像她上一秒還在家準備打開卧室的房門,想要進房休息,但門一打開,下一秒一個售貨員就滿臉堆笑的問她:“女士,您褲子試的怎麼樣了,還合身嗎,我又給您拿了這條大一碼的裙子,很适合您去撒哈拉大沙漠潛水穿。”
冷妙清啞口無言,不知道從何說起。
但最詭異的,還是這種明明一切都失去了秩序,一切都不符合邏輯的環境下,卻彌漫着一種平靜、正常、稀松平常的氛圍,她想和誰訴說這其中的不對勁,卻沒辦法和任何一個人開口。
因為任何一個人都是詭異氛圍裡的一員,而自己,則是這恐怖環境的意外闖入者。
冷妙清環顧四周,人像貨物一樣,熙熙攘攘的擠在車裡,随着停停開開的地鐵搖晃颠簸。
上班如上墳,每個人臉上都了無生氣,寫滿了絕望。
一切都那麼日常和普通,像她每一個趕地鐵的早上,她甚至都能感受到包裡滾燙的包子和豆漿,冷妙清知道,這是她早上出門時急急忙忙在小區門口早餐店買的。
太平常了,挑不出一點錯的平常。
問題是她今天早上沒有出門,她今天早上還在書裡禦劍飛行呢。
冷妙清呆了足足有十分鐘,然後這才不知所措的,略帶驚恐的看着車廂裡的人們——有直發,有卷發,有T恤,有襯衫,有雪紡碎花連衣裙,有闊腿直筒牛仔褲,就是沒有束發的、配劍的、和穿長袍的。
冷妙清抓着扶手,在地鐵裡不斷的轉身、回頭、掃視,驚恐急躁的環顧着周身每一個表情冷漠的陌生人。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她不是穿越了嗎?
她不是成為了一個聖母掌門人嗎?
她不是還要去拯救六界和蒼生嗎?
她的佩劍呢?她的修為呢?還有那個狗屁系統呢?怎麼一眨眼自己又成了二十一世紀的社會底層平庸打工人。
她還記得溝子村偷雞摸狗的趙四,還記得變成新墳的瓜兒和李縣長,記得自己的徒兒蕊絲和千榴,記得殷凫,記得一切的一切,甚至記得禦劍時擦過臉頰的泠冽的風。
她可以清晰的回想起自己是如何穿越到書裡的,可以輕易的……
等等,自己是怎麼穿越到書裡的?
冷妙清正處于震驚的驚濤駭浪中,被自己穿越回現代的事實震驚的腦中空白,她又突然發現一個更令人震驚的事實,自己記不起是怎麼穿越到書中去的了。
冷妙清張口欲語,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努力搜索自己的腦海,卻始終無法想起自己是如何穿越的,一點點的印象都沒有。
是被車撞了?是從高處摔落了?還是碰到其他的什麼機緣巧合?
冷妙清毫無印象,也毫無頭緒。
她原本躁動驚慌的心變得冷靜,随後便是更加強烈的驚恐。
她對這一切的開始,對這最關鍵、最基礎的部分,腦中竟然一點記憶都沒有,這讓她感到無措。
但這記憶又似乎就在腦裡,冷妙清感覺得到,卻無法查看使用它。
冷妙清握着把手,被停停走走的地鐵晃的身型不穩。
她臉色發白,比剛剛發現自己穿越回來還要灰敗。
為什麼,她為什麼連自己怎麼穿越的都記不得了。
尤其是失去記憶這件事,讓她感覺恐懼。
她不能失去記憶。
冷妙清思考片刻,然後輕輕開口:“操你全家,系統。”
在追溯自己丢掉的記憶前,冷妙清要确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穿越回來,而她的确認方法就是,辱罵系統。
不文明用語出口後,冷妙清提心吊膽,但并沒有熟悉的疼痛感襲擊自己。
“□□全……”又疊聲罵了好幾句,确定沒有任何懲罰後,她才敢确實是穿越回來了。
周圍有人皺眉看向她,冷妙清低頭說着不好意思,穿過人群走到了另一個車廂。
既然确定穿越回來了,那現在要思考的,就是自己如何穿越回去的了。
冷妙清回憶起在書中經曆的事——氣死趙四,收徒殷凫,戲弄顔瑞雪,改變蕊絲故事線,去往紫晶宮,千榴支線開啟,再接着……再接着就記不得了,一睜眼就是回到了現實世界。
她也忘了自己在書中的最後一幕是什麼了。
她忘記了一切的開始,也忘記了一切的結束。
冷妙清回憶完書中經曆,又開始辨别當下的處境——今天是星期一,一周中最讨厭的一天;昨天是星期天,去醫院複查了;前天是星期六,在家渾渾噩噩了一天;大前天是……
冷妙清驚訝的發現,她根本不用回憶,不用費勁的溯源,因為對她來說,一切就是今天昨天和前天,沒有任何陌生和模糊的感覺。
她仿佛沒有穿越過,沒有那種在另一個時空度過很久後、回到現實恍如隔世的感覺。
另一個讓她驚訝的事是,現實記憶是連貫流暢的,沒有斷開的,換一種說法就是,她沒辦法把穿越的那段記憶插進去。自己在現實的記憶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一天是空白的,是昏迷的,可以認定自己那個時候不在二十一世紀,是穿越回去的。
現實的記憶和穿越的記憶,兩段記憶都是獨立的,沒辦法相互融合的。
冷妙清逐漸開始迷惘,她感覺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心頭的恐懼感盤踞着不肯離去,她感覺自己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但更令她恐懼的,是那種無法掌控自己的感覺——上一秒還在禦劍飛行,下一秒就在趕早高峰,閉眼後都不敢确定下一次睜眼時自己是誰、自己在哪兒、自己今天的好友是誰。
自己今天面對的人和事,是屬于太微門掌門冷妙清的,還是屬于二十一世紀社畜冷妙清的?
一個人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無法掌控自己身處的環境和社交圈,無法知曉明天,無法預設未來,一切的一切都是百分百混亂未知,而且絕對看不到盡頭的,還有比這更恐怖的事情嗎?
她甚至不敢和好友約一頓晚飯,她不敢确定在朋友眼裡幾個小時後就能再次相見的約會,她是否已經在書中度過了三百年,修煉了幾個境界又閉了幾次關,朋友催促她趕快撈火鍋裡的鴨血、再不吃要老了,而她剛剛給一個人的脖子放了血,指尖尤能感覺到那種黏膩溫熱的觸感。
這種錯亂感,不是二十幾歲的冷妙清可以消化的了的。
人可以不對未來做規劃,但人必須要對未來有預設,我計劃明天早起學習工作,雖然最後結果大概率可能是我起來不床、學不了習、完成不了工作,但我知道我是二十一世紀的冷妙清,我現在身處A市X區2幢708,今天是三月二十一号,我當今人生最大的苦惱是我剛剛賴床而浪費了時間,而不是面對現在我是哪個我,我又要去哪裡幹什麼。
這種敢百分百确定周身環境安全熟悉的信心,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兒、自己要幹什麼的認知,就是人們内心安全感的來源,而一旦這種基本認知被打破,人們内心的安全感就會被剝離,就會面對一個絕對未知的未來,手無寸鐵的面對每個下一秒,此時,恐懼永無止境的充斥着每一次眨眼間。
一次無預警的切換就足以讓她冷汗直冒,多次這麼折騰下來,她隻會對兩個世界、兩個身份都失去歸屬感——現在你是我的朋友嗎,沒關系,下一秒就不是了。
這,這不是冷妙清想要的以後。
冷妙清陷入了無邊的幻想中,她被未發生卻有迹象的未來吓到了。
但好的是,冷妙清是個善于活在當下的人,她懂得自我安慰,懂得自我調節。她深深的吸進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大腦的短暫缺氧讓她忘記恐懼。
不在乎未來,隻把握住當下。管那麼多做什麼,今天能吃飯睡覺就是好事。
她這麼安慰着自己,手卻不自覺的顫抖着。
不管怎樣,人總是受制于當下的環境的,現在冷妙清是一個平庸無奇的打工人,她就需要适應一些與之相應的事。
比如被直系領導陰陽怪氣,被同事指桑罵槐,被客戶暴躁辱罵,像一個成年人那樣被社會暴打,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對生活失去希望。
在這種平常卻精疲力盡的環境下,她似乎逐漸忘記了恐懼。
但是,冷妙清自從穿越回來後,卻也常常感覺有些不太對勁,比如現在。
冷妙清身處茶水間,她正準備倒掉掉杯子裡冷了的水,重新倒一杯熱水。
她前面排了一位同事,正在從飲水機裡接水。純淨水從飲水機裡流出,流到他的杯子裡。
一切都沒很正常,都很普通。但問題是,他把杯子拿反了。
杯口朝下,杯底朝上,水落在幾乎平面的杯底上,很快順着杯壁,流到了地上,很快地上就聚集了一小灘水。
但那位同事面色平和,任由着水淌過自己的手,又淌到了地上。
周圍的人或是面無表情,或是低頭玩手機,對此毫無反應。
很快,那位同事就“接好水”離開了。
奇怪,真的奇怪,但到底哪裡奇怪,又說不上來。
冷妙清說不出來那位同事做錯了什麼,畢竟他拿了杯子,飲水機裡有水,水也流向了他的杯子,但冷妙清就是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
隐隐約約的感覺,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在看似尋常的表面下,她内心又莫名湧起了恐懼。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很多例子。
例如在下班時,電梯不出意料的擠滿了人。
六點到七點,這段下班高峰期時間,是不能指望坐的上電梯的,所以大部分人選擇走樓梯。
樓梯間也是滿滿當當的人,冷妙清公司的樓層算不上高,所以她還能接受,但有些公司在高樓層的就不一定了。
然後冷妙清就看到有人把腿一跨,翻身趴在了扶手上。
他背朝上,正面朝下,雙手雙腳環住扶手,抱穩了之後,便開始哧溜哧溜往下滑。
一溜煙的,就滑的沒了蹤影。
别說,還真的比冷妙清兩條腿走路快得多。
冷妙清眼看着那個西裝革履、戴金絲框眼鏡的男人,就那麼表情平靜、動作奔放的趴在扶手上滑了下去後,她又面無表情的轉頭環顧周身的人們。
不出所料,大家對此毫無反應,熟視無睹,甚至還陸陸續續學起了他。有女生穿了裙子不方便的,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條褲子,套上後,便同樣長腿一跨趴在扶手上往下滑。
冷妙清冷靜的看着越來越多的,或是西裝革履的都市精英,或是妝容精緻的辦公室麗人們,趴在了扶手上,表情冷靜的往下滑,一個接着一個,像是旋轉壽司。
冷妙清淺淺吸一口氣,然後擡起頭,不再看這群表情嚴肅的旋轉壽司,繼續邁着兩條腿往樓下走。
她就知道,這個狗屁世界早就瘋了,每個人也都瘋了,隻是大家都還裝作精神正常而已,互相都以為對方精神正常、心理狀況良好,所以不得已裝出一副同樣的模樣來應付對方。但現在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大家都是一樣的爛,世界也是一樣的爛後,所以索性都不裝了,現在這群旋轉壽司就是個例子。
冷妙清翻了翻自己的包,驚奇的發現自己包裡還真有一條運動褲。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她也不知道這條運動褲從哪裡來的,但她當即套了上去,然後見縫插針的,擠入了一個空位,準備和大家一起滑了下去。
當冷妙清趴在扶手上的那一秒時,就那一秒,她的内心獲得了久違的平和。
她想,真好,自己終于可以坦白了,其實她也精神不正常,她也是一枚快樂的旋轉壽司。
嗚呼,壽司開始起飛咯~
放縱發瘋的開心之下,是更加濃烈的莫名的恐懼,讓她不安不适——樓梯間真的會這麼多旋轉壽司嗎?
除了這種“似乎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所以每個人都在發瘋”的氛圍外,冷妙清還有另一種奇怪的感覺。
比如現在,外面陽光正好,手機上顯示今天29度、天氣晴,冷妙清準備下樓去找家餐廳吃午飯。
但她看着豔陽高照的藍天和空手走在街道上的人們,猶豫片刻,最後拿上了一把傘,下樓去吃午餐。
在大樓附近随便找了一家店,進去點了個套餐,然後坐在玻璃牆旁邊安靜的吃午飯。
剛吃了沒一會兒,晴天突然轉陰,然後便是兩聲雷聲,接着就是傾盆大雨嘩啦啦的下,毫無預兆。
周圍有人皺眉抱怨:“怎麼回事啊,剛剛還晴天呢,突然就下大雨了,何況天氣預報也沒說啊。”
冷妙清聽着周圍人的抱怨,以及街上躲雨不及的路人,表情平靜,隻覺得本應如此。
然後當她慢悠悠吃完午飯,準備打傘回公司時,卻發現自己的傘不知道什麼時候壞了。
傘的骨架壞了,撐不起傘面,傘在手裡軟趴趴的。
冷妙清皺起眉頭,又回到餐廳裡坐着。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冷妙清皺着眉,内心越發煩躁。
她雖然對一些事早早的有了預知,那種莫名其妙的隐隐的預知,但最後結局還是那樣。
今天,她尤其的感覺不安,内心說不出來的心慌。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之後,她又匆匆忙忙趕回了公司。
或許是今天下午約了那個要退費的客戶吧,隔着屏幕安撫已經沒有用了,現在人家直接找上門來了,所以自己今天才這麼心慌。
冷妙清皺着眉頭,準備處理一些發票,分散一下注意力。但需要用到膠棒粘發票時,卻發現自己桌上的膠棒不知怎麼找不到了。
冷妙清又心煩意亂的找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蹤影。
于是她打開手機,在工作群裡發了條消息:“有人拿我桌上的膠棒了嗎,記得還回來。”
一條消息發出去,好像石沉大海,沒有一個人回複。
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手機響了一下,冷妙清解鎖查看,是楊主管發的。
“自己的東西都管不好?”
一個簡單的疑問句,卻能以最平淡的語氣激起他人的憤怒。
明明與他無關,卻要挑個刁鑽的角度,漫不經心的職責污蔑一下他人、盡管是很小的指責。
當然最令人血沖頭頂的,還是他無時無刻散發出來的惡意,在你意想不到的每個瞬間,跳出來狠狠刺你一下。
不疼,卻被這猝不及防的毒針刺的心慌惱怒。
冷妙清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他了,但楊主管總是喜歡挑自己的刺,要麼陰陽怪氣,要麼直接嘲弄諷刺。
現在他又在這個五十人左右的公司群裡,在所有人能看到的情況下,怪聲怪氣冷妙清。
冷妙清臉色從煩躁轉變為陰冷。
王八蛋,管管你自己身上被撐得快爆線的西裝再說吧,一身的膘還愛穿緊身西裝,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有機會,一定要拎着他的兩隻耳朵,把他腦袋往地上重重的摔,這樣才解氣。
冷妙清捧着手機,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看似在發呆,其實腦中卻在瘋狂幻想運作。
如果把這些幻想拍成電影,一定是觀衆看完後會擔心導演心理健康的那種。
過了三四分鐘後,她面色平和的放下手機,繼續工作。
沒辦法的,他是領導,自己沒有辦法報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忽視。
冷妙清看着冷冷靜靜的,隻是面色有些冷酷,但在她的幻想中,楊主管早就慘烈的死了一萬次了。
隻是過了沒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冷妙清打開一看,是黃姐發的。
“楊主管,一根膠棒而已,又沒有人會偷。你先忙你自己的吧,不要帶着情緒上班哦~”
冷妙清捧着手機終于笑了,還得是黃姐。
上班工作帶着情緒是大忌,公司最不需要的就是帶着私人情緒影響工作的員工。
黃姐這番話,一方面諷刺楊主管小人之心,指責他污蔑公司裡有人偷東西,雖然楊主管其實并沒有;另一方面強調他過于情緒化,帶着喜惡與同事交流,制造矛盾,影響工作,不專業不稱職。
倘若楊主管暴怒,那就更加坐坐實了他帶着情緒上班的情況了,便又可以順着再勸誡他一番、陰陽怪氣的勸誡。
冷妙清重複看了好幾遍黃姐發的話,心情大好,表情愉悅的起身去茶水間倒些水,楊主管終于可以不用在她的幻想中暴斃身亡了。
哪知在茶水間又正好碰到了黃姐。
黃姐十分熱情:“妙清你還要膠棒嗎,我那裡有,待會兒拿給你啊。”
冷妙清面色柔和,笑着搖了搖頭:“沒事兒,我拿回形針也是一樣的。”
黃姐繼續替她憤憤不平:“那個楊主管,不知道有什麼毛病,我也看他不爽很久了。”
說罷又轉頭看向冷妙清:“妙清啊,你以後有什麼不開心的就和我說,我幫你出頭!反正我年紀大輩分大,他們多少顧忌點,不敢和我正面起沖突。”
冷妙清也笑眯眯的:“好嘞,那我就提前謝謝黃姐了。”
整個公司,從上到下,在冷妙清看來都有病,每個人都是智障,隻有黃姐像個正常人,會幫她說話,會對她笑眯眯的,所以冷妙清才幫黃姐頂下了那個失誤的表格。
大不了被開,她也挺期待的。
說到表格,待會兒那幾個客戶要來了,上門來要錢,絕對不是好應付的。
冷妙清本來準備倒兩杯茶等客戶的,但思索再三後,還是放棄了,雙方在空蕩蕩的桌子上進行談話。
客戶要退錢,冷妙清說不行。
客戶要見公司的主管和經理,冷妙清說不在。
客戶說要起訴他們公司,他們讓自己賠了錢,冷妙清拿出合同,翻到第十七頁後說“……在一定範圍内,操作失誤是合理且被接受的,所以您告不赢我們……”
這行字混在大片大片的法律術語間,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所以很多客戶就這麼被坑了還沒辦法維權。
冷妙清也覺得公司黑心,客戶很慘,自己很讨厭。但沒辦法,她現在是這個垃圾公司的一員,隻能這樣辦。
客戶大怒,伸手向桌上摸去,卻摸了個空。
冷妙清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心中暗喜。
幸好她剛剛心中又有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了,最後她選擇了沒有倒茶,不然現在早就被潑了一臉的水了。
但下一秒,一位同事手捧咖啡的從旁邊路過,客戶眼疾手快,抓過來咖啡掀開杯蓋,幹淨利落的朝冷妙清臉上潑去。
濃郁的咖啡香撲面而來,溫熱的液體沖向臉上,然後滴落到身上,狼狽不堪。
當咖啡碰到臉上的一瞬間,冷妙清竟然有一種懸着的心落下的踏實感——盡管她沒有準備茶水,但她還是被潑了的踏實感。
就應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