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熟悉的擁擠的車廂,又是近在咫尺的麻木的各色臉龐,被迫身體相貼的人們互相躲避着對方的呼吸和目光,耳邊是列車極速前進的呼嘯聲響。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宛若平常,隻是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冷妙清自信滿滿,十分清醒。
她不對此感到迷茫,她的心通透的似明鏡一般。
她擡起頭,借助透明的玻璃車窗,轉動着臉龐,看自己柔順的長發披在肩上。
眼鏡和口罩一起擠在臉上,包裹住她的所有五官。
她又上下點了點頭,試圖透過這層層包裹,去看隐藏在其下的雙眼。
與車窗中的自己對視了良久之後,她準備下車。
車還在疾馳,她卻毫無顧忌,面色如常的撞開擋路的陌生人,然後走到車廂門口,擡腳用力踹了上去。
“開門,我要下車!”
她一邊大聲且冷靜的喊着,一邊踹的毫無保留。勁道之大,甚至讓她自己都身形不穩,連連後退幾步,然後不出所料的向後倒去。
就在差點要跌倒地上時,終于被一個人穩穩托住了身體。
冷妙清原本都屏住了呼吸,做好了自己摔到地上的準備,卻意外被一長臂攬入懷中。
但懷抱生硬,手臂清瘦,硌的她皺起眉頭,她蹙眉擡眸看清來人,隻怔了一刻,接着便詫異的笑了:“殷凫,你怎麼也在這兒?”
殷凫看着自己懷裡着裝怪異的冷妙清,悶悶喊了一聲:“師父。”
冷妙清笑着,從他手臂裡直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披肩長發和白色襯衫,說到:“有點不知所措,是不是?不用慌,你忘了幻境考核的第二題了嗎——境由心造,此心生此境,心中憂怖執念構此幻境,破境方算過關。”
“這是我的考題,你恰好跟進來了而已。”
“但還是不用慌,因為這些都是幻覺,都是假的。”
冷妙清聲音平靜,笑容淺淺,說着又提腳踹了一腳車門。
現在是假的,之前也是假的。隻不過現在這個是考試的幻境,之前那個是自己昏迷時的一場夢罷了。
因為是夢,所以一切的光怪陸離和毫無邏輯都有了解釋,畢竟人在睡眠時,負責掌握理性邏輯的大腦區域也在休息,構建夢境就敷衍的多了——反過來拿杯子接水的同事;嫌等不到電梯,于是在樓梯間滑扶手下樓的都市精英;始終迷迷糊糊、不知為何突然回到二十一世紀的自己。
這些詭異離譜的回轉壽司、不連貫的記憶與現實,也隻是讓身在夢中的冷妙清微微有些迷惑,她意識不到其中的不合理,更清醒不過來,隻能被事情發展牽着鼻子走。
另外,其實當時更讓冷妙清在乎的,是那種時時刻刻隐隐約約的不安感。
莫名其妙的有種不安和預感,所以準備了雨傘并且沒給客戶倒茶,但還是被雨困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被客戶潑了個狗血淋頭。
不過還好最後,她略微反抗了些,雖然最後夢境還是崩壞了就是了。
然後今日,她的考題讓她再一次身臨此境。
一次又一次的,她重複踏進同一條河流,重複進行錯誤的答題,已記不清多少次睡中被此夢驚醒,而今天她借由幻境考核,終于能夠清醒的身臨此境。
“克服恐懼的唯一辦法,就是直面恐懼。”
反反複複同一個場景和事情,就意味着這裡有着屬于她的課題,她不答對一次,這些人和事,就會換一個模樣繼續在她生活中出現。
翻來覆去的身臨此境,也同時意味着,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現實中的錯誤答題,已成為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時時刻刻籠罩她,帶她重返過去。
在冷妙清的狂踹下,地鐵終于在到站後緩緩打開了車門,在周圍人驚恐的目光裡,冷妙清拉着殷凫下了車廂。
“這裡是我之前生活的地方,你不用害怕,我們很快就能結束這個幻境了。”
冷妙清神情自若的拉着銀凫穿梭在人群裡,語調輕柔。
她臉上帶着淺淺笑意,眉間是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平和與淡然,緩緩走向2千米外的公司大樓。
“我以前是個很軟弱的……”她邊走邊帶笑的說到,“所以總讓自己陷入一些困境裡。當然,也不隻是軟弱,還有其他一些毛病——敏感、多疑……看不出是嗎,哈哈哈哈,很正常……”
“但是現在我不一樣了,我已經改變了。”
冷妙清臉上帶着溫和的笑。
殷凫覺得她現在的狀态很奇怪,意氣風發——或許該用這樣的詞形容她嗎?
誰進入自己的幻境時會是意氣風發的?
“現在我頭腦清醒,知道我在哪裡,知道即将會發生什麼,我這一次要重新答題,彌補過去的缺憾。”
她從容不迫,邁進記憶裡的大樓,按下公司樓層的按鈕,等待着電梯将自己送到那個夢魇之地。
辦公區域空無一人,工位前的椅子上都是空蕩蕩的,冷妙清目不斜視,穿過這些桌椅走向最裡面的會議室。
隐隐約約有男聲從裡面傳出來:“……但是說到底,這件事還是我的問題,沒有把那份方案檢查過就實施……責任全在我身上,請陳總您嚴厲……”
“……我也不太清楚,還是要等妙清過來問問她,我隻是幫了一次忙,但這個客戶主要還是妙清負責的……”猶猶豫豫的女聲間或響起。
“現在幾點了,冷妙清人呢?”一個頗具威嚴的中年男聲用筆重重敲了幾下桌子,打斷衆人的聲音。
一道瘦長身影出現在門口,衆人擡頭看去,冷妙清含笑而立,溫柔的看着衆人。
“現在幾點鐘了,冷妙清你還有臉站在門口笑!你這個月的考勤……”
就好像有什麼奇怪的觸發機關,一看到冷妙清楊主管就會進入癫狂狀态,他那肥厚的嘴唇持續開始喋喋不休,臃腫肥胖的頭像一個熱氣騰騰的肉球,讓人看一秒就作嘔。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冷妙走上前,拿起他桌上的文件夾,狠狠摔到他臉上,把他沒說完的話又都摔回了喉嚨裡。
她使足了力氣,下手又狠又重,原本溫柔的表情控制不住的變得猙獰了起來。
塑料制成的文件夾大且結實,甩在皮肉上噼啪作響,嘹亮清脆,十幾下不停歇的甩起來,便噼裡啪啦的像過年放鞭炮似的。
等冷妙清力竭放下文件夾,喘着氣扶着桌子休息,楊主管的皮肉已經紅腫充血的更像個肉球,眼鏡也被拍碎了顫顫巍巍架在臉上。
衆人皆是驚恐的看着她,一點動靜不敢發出來。
冷妙清笑着,轉頭看向了一旁的黃姐。
“你隻是幫了一次忙,具體的不太清楚,還得問我?”她緩緩問道。
“不是的妙清……你聽我解釋……”黃姐被她這副溫溫柔柔、笑打楊主管的模樣吓得不輕,開始後知後覺的站起身,準備離開這個會議室。
冷妙清輕挪幾步,堵住了她的去路。
然後依舊擡腿朝她小腿胫骨利索一踢,黃姐便哎喲着彎腰倒在地上。
冷妙清面色嘲諷,繼續擡腳朝她身上踢:“别躲,今天打你不是因為這個,還是因為你之後要幹的事——你嘴巴太大了,什麼都往外說,你不知道我原本心裡就很難受,你還……我最隐秘的兩件事都告訴了你,你也幫我宣揚的天下皆知……”
“為什麼……為什麼……怨我自己管不住自己,碰到處得來的人就把自己那點事兒全說了?不不不……我怨你……我沒做壞事……是你做了壞事……”
黃姐已經躺在地上發不出聲音,氣若遊絲,冷妙清還在嘴裡念念叨叨,腳下不停。
待她神經質的念叨結束了,這才恍惚的停下腳步,擡起頭,掃視了一下周圍的衆人。
衆人全都蜷縮在角落,無一人敢上去攔她,殷凫站在她身後,沉默的看着她,一聲不吭。
她轉過頭去,看向殷凫,展眉一笑:“都是假的,殷凫,不用怕……都是假的,殷凫……”
她走上前,抽出殷凫的劍,劍長三尺,在暖融融的陽光下泛着冷光。
冷妙清雙手握劍,定定的向坐在首座的男人走去:“假的……假的……”
男人坐立難安,卻更不敢起來,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滾下,他視線不斷在劍和這個員工之間來回:“妙清……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有話我們可以坐下來慢慢說,既然大家在一起工作就都是緣分……”
他想說點什麼來延緩女人的步伐,但是下一秒,長劍便沒入他的腹腔,讓他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冷妙清顫抖的很厲害,但她還是鼓足了勇氣,把劍拔了出來,然後再次插進去。
“假的……我要……直面我的恐懼……”
她渾身戰栗,牙齒咯吱咯吱的發出聲響,隻有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男人。
殷凫眼見着那個中年男人在冷妙清的手下再無聲息。
周圍的人已經不知何時逃離了這個會議室,整個樓層寂靜而空無一人,安靜的可怕。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冷妙清拿刀的情景,她那時滅了土匪後,就當即體力不支,昏倒了過去,殺生對她來說似乎是一場精神上的淩遲。
但今日的冷妙清,意氣風發的奔赴一場他人的死亡。
而且,竟然沒有奔潰或者坍塌,冷妙清的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幻境,竟然依舊是安靜有序的模樣——陽光柔柔的從窗戶裡照進來,樓下形色各異的人群來來往往,道路上川流不息,偶爾有一兩聲鳴笛回響在空中。
她顫抖不止,卻絲毫沒有停止。
冷妙清站在那個男人面前站了許久,久到殷凫懷疑她是不是又昏了過去,才步伐緩慢的離開了這裡。
殷凫跟在她後面,乘電梯,下樓。
待走出大樓,重新站在外面,等待着她下一步計劃時,她卻也同樣駐足原地,似乎不知道何處可去。
她擡頭看了看并不刺眼甚至有些柔和的陽光,又看了看面前柏油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車流,當目光觸及到一身紫雲宮宮裝的殷凫時,她皺了皺眉頭。
“怎麼還不結束……我明明已經……”
怎麼還不結束幻境考核,我明明已經直面了内心的恐懼。
殷凫在心裡替她把這句話補齊。
她面色有些發灰,人也不似剛剛精神了,是因為已經完成目标,失去了方向嗎?
又在大樓底下站了大概半柱香的時辰,但依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路人自顧自的走着,太陽暖洋洋的照着,一切平靜而有序。
冷妙清眉毛擰在一起,略有些急躁,在原地踱步了良久,但依舊沒有任何考核結束的提示或是結果。
她終究是放棄了,決定轉身離開。
殷凫跟着她走到路口,見她掏出一個長方形的物件鼓搗了一會兒,接着就有一個大鐵盒子停在了二人面前。
冷妙清從側邊打開一個口鑽了進去,殷凫不知道她準備幹什麼,卻也緊跟着她的步伐一同鑽了進去。
“1653。”冷妙清這麼報了一下數字,前面還有一個人應了一聲,然後殷凫便感覺到一陣推背感。
外面的風景在極速往後退,殷凫知道這是這裡的馬車。
約莫過了半晌,車停了下來,殷凫跟着她下車。
這裡是更多更密集的高樓,和剛剛的地方相比,這裡的路人沒有那麼行色匆匆,步伐都是慢悠悠的,偶爾還有老人和兒童路過。
看起來似乎是居住區,殷凫揣摩着。
冷妙清先是從包裡掏出一張卡片,在一個關口處停下,然後滴了一聲,護欄打開;接着又步行了幾百米,來到其中一棟樓前,再次拿出卡片,滴了一聲,一扇琉璃大門又緩緩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