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鋼爐的喧嚣像一場高燒,終于随着深秋的冷雨漸漸退去。然而,當顧清讓拖着疲憊的身軀,帶着滿手灼傷和掌心嵌着紫砂碎片的傷口,重新踏進制藥廠主樓時,一股更深的寒意卻撲面而來。
空氣裡彌漫着漿糊和劣質墨汁的刺鼻氣味。走廊兩側的牆壁,曾經挂滿青黴菌培養圖譜和生産流程圖的地方,如今被厚厚一層、墨迹淋漓的大字報覆蓋。那些狂放、潦草甚至帶着猙獰意味的墨字,如同黑色的浪潮,幾乎要将他淹沒。“打倒技術權威顧清讓!”、“顧氏炮制法是封建餘毒!”、“揪出破壞□□的保守主義分子!”……字字句句,像淬了冰的針,紮進他的眼底。
他沉默地走向自己的辦公室,每一步都沉重異常。門闆上,一張格外醒目的十字報糊住了門牌:“顧清讓的獨立王國必須砸爛!”墨迹未幹,沿着紙邊蜿蜒流下,像黑色的淚痕。他伸手想推門,指尖還未觸到,那扇虛掩的門竟自己向内晃開一條縫。
周硯白背對着門,站在窗前。他指間夾着一張薄薄的紙,不是紅頭文件,而是一張邊緣粗糙、顯然是私下傳遞的匿名揭發信。窗外灰暗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側臉線條,下颌線咬得死緊。他垂眸看着信紙,指尖無意識地撚着紙頁邊緣,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被無限放大。
顧清讓沒有出聲,隻是靜靜地看着周硯白寬闊卻顯得異常沉重的背影。那背影裡壓抑的怒火和憂慮,像無形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顧清讓的心上。
門被輕輕推開,蘇曼卿閃身進來,又迅速将門掩上。她身上消毒水的味道被一股更濃重的漿糊味覆蓋,臉色蒼白,眼下的青黑透出深深的疲憊。她甚至沒顧上和周硯白打招呼,徑直走到顧清讓面前,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種竭力抑制的顫抖:
“顧工……雲驚鴻的戲……被禁了。” 她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張被粗暴撕成幾塊的海報,小心地拼湊在顧清讓的辦公桌上。
海報上是雲驚鴻扮演《青黴素頌》中女主角“青英”的劇照。她身着改良的工裝戲服,頭戴象征菌絲盤的八角巾,眼神堅定,身姿挺拔,一手托着象征青黴素的藥瓶,一手指向遠方,充滿了建設新中國的昂揚鬥志。然而此刻,劇照上那張曾經光彩照人的臉,被幾道粗粝、刺目的紅叉狠狠貫穿、覆蓋。旁邊用濃墨批注着:“才子佳人,封資修毒草!宣揚資産階級情調!”
顧清讓的目光落在海報上雲驚鴻那雙依舊明亮的眼睛上,又緩緩移到她緊握藥瓶的手。他記得那雙手,記得她如何将沈墨卿戲箱裡最後半截殘破的金線水袖,像珍藏稀世珍寶一樣,偷偷縫在貼身内衣的夾層裡。那不僅是沈老闆的遺物,更是丹桂戲班,是他們這一代人在烽火狼煙中艱難守護過的一縷文脈幽魂。
“劇團……工作組進駐了。”蘇曼卿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不忍,“勒令她……揭發你。說你在教她唱戲時,夾帶私貨,傳播‘四舊’……毒害工人思想。”
“嘭!”一聲悶響。
周硯白猛地一拳砸在窗框上,指節瞬間泛白。他轉過身,眼睛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死死盯着那張被撕裂的海報。喉嚨裡壓抑着低沉的咆哮,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窗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顧清讓伸出手,指腹帶着新傷,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撫過海報上雲驚鴻被紅叉覆蓋的臉頰邊緣。那動作,帶着一種近乎祭奠的肅穆。許久,他才擡起眼,望向窗外陰沉沉的天空,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什麼時候……批鬥會?”入夜,制藥廠廢棄的小禮堂被幾盞功率不足的汽燈照得一片慘白。光線昏黃搖曳,在斑駁的牆壁和攢動的人頭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空氣裡混雜着劣質煙草、汗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
台上,臨時搭起的批判台後面,工作組長老張像一尊泥塑的兇神,緊繃着臉,嘴角向下耷拉着。他旁邊坐着幾個神情嚴肅、目光審視的幹部。
台下,黑壓壓坐滿了人。有被強令來接受“教育”的工人,表情麻木或惶恐;有看熱鬧的家屬,交頭接耳;也有少數幾個眼含擔憂的老面孔,如角落裡緊攥着拳頭的老裁縫。周硯白坐在靠後的陰影裡,那條勞改時凍壞的腿僵硬地伸着,他整個人像一塊沉默的礁石,隻有緊握拐杖的手背青筋虬結,洩露着内心的驚濤駭浪。顧清讓則被安排在第一排角落的“受教席”,低垂着頭,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有緊抿的唇線透出堅毅。
“帶上來!”老張一聲斷喝,如同驚堂木拍下。
側門打開,兩個臂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押着雲驚鴻走上台。她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頭發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用那方褪色的八角巾仔細包着。臉上沒有任何脂粉,眼角的皺紋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刻,像刀刻上去的。她站定,腰杆挺得筆直,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在周硯白和顧清讓藏身的陰影處微微一頓,随即又移開。
“雲驚鴻!”老張的聲音像鈍刀刮鐵皮,“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顧清讓是不是利用教你唱戲的機會,向你灌輸封建糟粕?是不是讓你用舊社會的靡靡之音毒害工人階級?是不是讓你借唱戲搞複辟?!”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冰雹砸下。台下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那個單薄卻站得筆直的身影上。
雲驚鴻沉默着。慘白的汽燈光打在她臉上,清晰地照出她鬓角新添的幾縷銀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空氣凝固得幾乎要碎裂。老張的耐心耗盡,猛地一拍桌子:“頑固不化!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雲驚鴻緩緩擡起了頭。她的目光沒有看兇神惡煞的老張,也沒有看台下烏泱泱的人群,而是穿透了搖晃的光影,精準地落在了角落陰影裡——落在了顧清讓的臉上。那目光複雜至極,有擔憂,有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她忽然,極其輕微地彎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然後,清亮、圓潤、帶着穿透歲月風霜卻依舊不改本色的嗓音,毫無預兆地拔地而起!那腔調,那韻味,那裂石穿雲般的力量,赫然是當年在吳淞口炮火中、在玉佛寺梵鐘下、在刺向鈴木健次的生死瞬間,她曾唱響的調門!
“我家的——青黴素——為人民——!!”
六個字!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墜地!在死寂的小禮堂裡炸開!那聲音飽含着武旦的剛烈,融入了滇劇的蒼勁,更浸透了這半生颠沛、矢志不改的赤誠!它不是靡靡之音,它是從血與火中淬煉出的戰歌!是獻給這片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絕唱!
“好!”一聲蒼老的、帶着濃重哭腔的喝彩猛地從角落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