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秋風格外肅殺,裹着煉鋼爐噴出的煤灰和鐵腥味,刮過紅星制藥廠的水泥路。顧清讓站在車間二樓窗前,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玻璃上細密的灰塵顆粒。窗上倒映着他霜白的鬓角,也映出身後的周硯白——他正将一摞“大煉鋼鐵進度表”重重摔在實驗台上,震得幾隻培養皿叮當作響。
“省裡下了死命令!所有生産讓路,全力支援鋼鐵元帥升帳!”生産主任老李揮舞着紅頭文件沖進實驗室,文件邊角掃落了台沿的一排玻璃試管。清脆的碎裂聲裡,幾簇珍貴的青黴菌落在水泥地上,瞬間被緊随老李奔進來的幾個年輕工人踩進泥裡,糊成一團團污綠的泥點。
顧清讓幾乎是本能地彎腰,手指伸向那片狼藉,卻被一隻骨節分明、帶着薄繭的手猛地攥住手腕。
“三号爐昨天剛炸過膛,”周硯白的聲音壓得極低,警校生涯淬煉出的銳利眼神如刀鋒般刺向老李,“爐壁裂縫能塞進拳頭,讓清讓去送死?”他擋在顧清讓身前,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肩線繃緊,像一道沉默的山梁。
“周硯白!你這是阻礙社會主義建設!”老李脖子上青筋暴突,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周硯白臉上,他揮舞着紅頭文件,紙張嘩嘩作響,“鋼鐵是命根子!你們這些瓶瓶罐罐,能造出槍炮保衛國家嗎?覺悟!注意你的覺悟!”
角落裡,雲驚鴻默默把裝着最新變異菌株的恒溫菌種箱往陰影裡挪了挪。她頭上的八角巾沾着機油,藍布工裝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當年武旦練功留下的舊疤。她嘴唇緊抿,目光掃過被踩爛的青黴菌,又擔憂地望向顧清讓。
“支援煉鋼!人人有責!”高音喇叭刺耳的《社會主義好》驟然響起,淹沒了所有争執。窗外景象令人窒息:制藥廠倉庫門大開,幾個工人正喊着号子,将精密的分析天平、恒溫振蕩器,甚至顧清讓視若珍寶、記錄着顧氏炮制法最後精要的紫檀木藥铫模型,一股腦扔上堆滿焦炭的闆車。車輪碾過散落一地的藥材标本,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顧清讓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尊小小的紫檀木藥铫模型上——那是父親顧景仁留給他唯一的念想,上面每一道模拟的火候刻痕,都浸透着顧家幾代人的心血。它被一隻粗糙的大手随意抓起,眼看就要落入闆車上的雜物堆裡。
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頭頂。顧清讓突然發力,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周硯白,幾步沖到窗前,幾乎是用身體撞開了窗栓!
“等等!”
嘶啞的喊聲穿透了廣播的喧嚣。樓下推車的工人詫異地擡頭。
顧清讓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他指着闆車上那尊小小的紫檀模型,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廣播:“我去三号爐。”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連高音喇叭也像是卡了一下殼。老李臉上閃過一絲得色。
“但是,”顧清讓的目光掃過老李,最終落在窗外那片混亂的廠區,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煉鋼結束,所有被征用的制藥設備,必須原樣歸還!一件不少!”他攤開緊握的右手,掌心赫然躺着半塊溫潤的紫砂碎片——那是當年同濟堂紫砂藥铫在戰火中幸存的部分,邊緣鋒利,此刻深深硌入他的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也帶來一種近乎悲壯的清醒。
三号煉鋼爐矗立在藥廠東頭空地上,像一頭吃撐了焦炭和礦石的鋼鐵巨獸,在秋日陰沉的天空下噴吐着滾滾黑煙和灼人的熱浪。爐口紅光刺目,翻滾的鐵水發出沉悶的咆哮,裹挾着鐵屑的熱風撲面而來,将人臉上的汗毛燎得卷曲。空氣裡彌漫着濃重的硫磺、煤焦油和金屬熔化的混合氣味,嗆得人幾乎窒息。
顧清讓早已脫下象征技術的白大褂,換上了一身沾滿煤灰和汗漬的深藍工裝。他站在離爐口七八米遠的地方,熱浪依舊烤得皮膚生疼,汗水剛滲出毛孔就被蒸幹,留下一層細密的鹽霜。他眯着眼,避開刺目的爐火紅光,看向爐壁上那道猙獰的、被臨時用耐火泥糊住的裂縫,邊緣還殘留着昨日爆炸熏黑的痕迹。旁邊挂着一支蘇聯援助的指針式高溫計,粗大的紅色指針在刻度盤上瘋狂顫抖,指向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高位。
混亂的現場指揮聲、鐵鍬撞擊聲、鼓風機震耳欲聾的轟鳴交織在一起。一個負責觀察爐況的年輕工人小趙,剛把臉湊近爐壁觀察孔,就被一股猛然噴出的熱浪燎到,慘叫一聲向後翻滾出來,臉上瞬間鼓起幾個晶亮的水泡。
“顧工!顧工!爐溫…爐溫要崩了!”小趙捂着半邊臉,聲音嘶啞變形,帶着哭腔指向那支瘋狂跳動的溫度計指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