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頓時炸開了鍋。

“加水！快！拿水管來！給爐子降溫！”老李的吼聲如同炸雷，在混亂中顯得格外突兀和焦躁。幾個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工人立刻扛起碗口粗的橡膠水管，打開閥門，清亮的水柱噴射而出，他們喊着号子就要往那噴吐着地獄之火的爐膛裡沖！

高溫遇水即爆！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閃電劈進顧清讓的腦海。眼前的一幕與二十年前閘北碼頭的慘烈景象瞬間重疊——杜鳳林走私軍火的倉庫，一個喽啰失手打翻水桶淋在剛卸船的彈藥箱上，瞬間引發的劇烈殉爆，将半條街夷為平地，火光沖天！那撕心裂肺的慘叫和沖天的烈焰，是顧清讓少年時代揮之不去的噩夢。

“住手！不能加水——！”

顧清讓的嘶吼被巨大的噪音吞沒大半。他幾乎是憑着本能，像一頭發瘋的豹子，猛地撞開擋在身前的人，直撲向那幾個扛水管的工人！灼熱的鐵管被他劈手奪過，滾燙的金屬表面瞬間灼燙掌心，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劇痛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黑。

“清讓！”周硯白的驚呼被更猛烈的氣浪聲淹沒。

顧清讓咬碎了牙關，牙龈滲出血腥味。他踉跄着，身體被水管的沖力帶得向前撲，卻用盡全身力氣，将沉重的水管口狠狠轉向旁邊蓄滿冷卻水的巨大石砌水池！

“嗤——————！”

震耳欲聾的巨響！沸騰的水汽如同掙脫束縛的白色狂龍，沖天而起！灼熱的蒸汽瞬間彌漫開來，遮蔽了半個天空，也暫時阻隔了爐口噴出的緻命熱浪。滾燙的水珠如暴雨般砸落，燙得周圍工人哇哇亂叫，紛紛抱頭躲避。

混亂的蒸汽白霧中，顧清讓嘶啞的聲音穿透而出，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抽池水！走冷卻循環系統！快！”他單膝跪地，灼傷的右手死死攥着仍在噴水的滾燙鐵管，左手撐地，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磨破，血和汗混在一起，滴落在滾燙的煤渣上，瞬間蒸騰起刺鼻的白煙。

就在這時，周硯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爐體側面。他身後跟着幾個滿身油污的機修班老師傅，他們動作迅捷，如同演練過千百遍，迅速将幾根粗大的備用冷卻管道連接到爐體幾個關鍵的閥門接口上——那接口的形狀，竟與廠裡那套閑置已久的蘇聯冷卻設備的接口嚴絲合縫！顯然，這是周硯白昨夜無人知曉時，拖着那條勞改時凍壞的殘腿，在所有人都被高爐吸引時，默默完成的改造。

冷水在管道中發出沉悶的轟鳴，順着周硯白鋪設的“生命線”源源不斷地湧向高爐熾熱的内髒。爐壁上那支狂躁的溫度計指針，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顫抖着，掙紮着，終于在衆人屏息的注視下，緩緩地、艱難地向回擺動。

當指針最終穩定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區域時，整個煉鋼場陷入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死寂。隻剩下鼓風機粗重的喘息和冷卻水在管道裡奔流的嘩嘩聲。

顧清讓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坐在滾燙的、散發着硫磺味的耐火磚上。灼痛、脫力和一種巨大的虛脫感席卷全身。他顫抖着攤開血肉模糊的右手，那半塊紫砂碎片已經深深嵌入掌心灼傷的皮肉裡，邊緣被血染成深褐色，與紫砂本身的溫潤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旁邊，不知何時被塞進來一個用舊報紙折成的三角小包，裡面是熟悉的、帶着淡淡苦味的磺胺粉末——是周硯白。

他伸出顫抖的左手食指，蘸了一點粉末，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右手掌心翻卷的皮肉邊緣。粉末接觸傷口的瞬間，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随即是一種奇異的、帶着涼意的麻木感，稍稍壓下了那灼燒般的痛楚。他低下頭，嘴唇無聲地翕動，對着掌心那片染血的紫砂和藥粉，也對着這片喧嚣混亂的土地，吐出隻有自己能聽見的呓語：

“藥魂在慢火，不在蠻火……” 聲音低啞，散在灼熱的風裡，帶着無盡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