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銀發男子從人群走出。
原地刮起片狂風,塵土漫天,枯藤老樹蹿出連串烏鴉,烏泱泱飛走。
來人身影孤拔,慢悠悠停在蘇沉對面,銀質面具下的唇角勾起點笑。
“殿下,又見面了。”
而後微微側目:“鹿銜,有空訓訓底下人,半點規矩不懂。”
被喚作“鹿銜”的男子聞言思量半息,回味尊主那聲“殿下”當下恍然大悟,扭頭睨向一衆魔兵,脫口訓斥:“一個個的額門底下長兩窟窿是用來裝飾的啊?沒看到少主?不會問好?都啞巴了?”
“恭迎少主殿下!”
萬魔行禮叩拜,整個地面都震上三震,動靜比之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沉對此充耳不聞,他直面晏無雙,五年相處,他隻字未問,那人亦隻言未提,雖心下猜測便宜主人怕是大有來曆,可也難以預料這人竟就是本書男主,魔尊。
少年藏在袖袍的五指緊緊并攏,拳頭繃得發白,牙縫擠出幾個字,似是将那被蒙在鼓裡多年的憤然一并洩出,诘問:“你是魔尊?”
系統所言不虛,這人待他能有幾分真情?逢場作戲,有所予,必有所圖。
晏無雙腔調散漫:“殿下,我當然是你師尊。”
蘇沉冷嗤,側讓半步,露出被他遮擋的楚暮遲,示意道:“這才是我師尊!”
紅衣男子肩膀微聳,一副“你不信我也沒辦法的無奈模樣”,唯有唇畔笑意一如既往,勾勒幾分縱容。
亦似個傳道授業多年,終于得到小徒弟一絲絲正反饋的師者。
晏無雙看向蘇沉,欣慰而驕傲,煞有介事颔首:“看來我們殿下此番确實悟到一點真谛,看山不是山。”
“……”
聽着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少年獸耳上的小絨毛都止不住炸開些許,刺拉拉的,好似兩瓣白色仙人掌。
小小紮人:“神經!”
晏無雙半點不惱,止不住多看了兩眼蘇沉炸毛的模樣,展顔低笑了一聲。
他也沒再糾結于先前話題,指指那正沖來這邊的幾十人:“殿下,這些是你朋友?”
紅衣男子如同個慈愛長者,與家中小輩聊家常:“怎麼不請來家裡做客?倒顯得我們招呼不周,有失禮數。”
蘇沉瞟了眼晏無雙,抿唇,止不住腹诽兩句罵言。
那人卻似聽出他心聲,全然沒被獠牙紮到的怒火,仍是一副風流做派:“正好我近日新得了些葡萄釀,甘而不饴,酸而不脆,色澤豔如血滴,可謂大補,用來招呼客人倒是不二之選。”
蘇沉懶得吐槽,若真跟晏無雙這家夥回魔界,那能是做客嗎?做花肥都是輕的,還品酒,不被釀成酒都燒高香了!
但那些個剛到的傻子似是當真,滿心歡喜自以為歪打正着攀上高枝兒,受寵若驚又歡天喜地,顯然一副坐不住的異想天開姿态。
幾十追捕蘇沉的人急刹腳步,本被眼前景象弄得一頭霧水,好好抓頭狼,怎麼就抓到魔界少主了?
但這魔界少主又好似與魔尊大人鬧别扭,疑是離家出走半路被逮住?
面面相觑不知是留是走的人竊竊私語憧憬起來:“魔尊素來深居簡出,敢情竟是這般和善的主兒。”
“看來傳聞也隻是傳聞,道聽途說的東西果然不可盡信,十之八九為中傷他人低劣手段,還是得眼見為實。”
“那可不,什麼奇醜無比大腹便便八十歲糟老頭子夜夜笙歌專好奪人妻也就罷了,還說人家強吻了頭懷孕老母豬,瞧瞧,這是人話嗎?”
“嘿嘿……魔界,真的可以嗎?我長這麼大還未踏足過魔界呢。”
“魔尊大人的酒,小酌一口,能頂咱們苦修十年吧?”
……
眼巴巴的,恨不得原地遁個洞,就往魔界鑽。
這幕落在蘇沉眼中,便隻得四字,不知死活。
少年眼神銳利,冷若冰霜下逐客令:“不許去。”
冷硬如鐵的三字擲地有聲,衆人一時尴尬得面色青白交加,精彩無比,也才想起他們先前那般冒犯,後怕感抽絲剝繭湧現。
幾十人如芒在背,頭皮陣陣發涼僵住,不得不琢磨該如何讨好對方,方能免除殺身之禍。
“這……”晏無雙似是難為,單手抱肘,頗為遺憾開口,“那真是抱歉了諸位,話語權不在我手,我們魔界,素來是少主說了算。”
蘇沉:“?”
這話說得似是而非,簡直是明晃晃地拉仇恨。
捧殺!
絕對是捧殺!
他就知晏無雙這厮準沒安好心!
又見那人側目,斜瞥面如土色的幾十人。
“不過——”
晏無雙,“我倒想考考諸位,魔界宗旨是什麼?”
衆人:“……”
靜了片刻,領頭之人着實捉摸不透這兩位在上演哪一出,但他們牽扯其中怕是難全身而退,隻得咬牙,強行扯出點笑,低低怯怯抽搐眼角:“一統三界?”
晏無雙但笑不語,轉頭望向蘇沉:“殿下呢,知道麼?”
蘇沉面無表情:“我不是魔界少主,受不起魔尊一聲‘殿下’。”
晏無雙仍是一副寵辱不驚模樣:“我養大的,如何不是?”
“别過來!”
一點寒光淩空而現,紅纓如血劃出弧度。
蘇沉槍指晏無雙。
晏無雙迎槍步向蘇沉,槍頭直抵心口處,卻如不覺,依舊雲淡風輕。
他垂眸掃視心窩上的槍尖,仿佛回到當年桃李春風、江湖夜雨,他們藏在枯荷底下聽血雨腥風,共酌一捧無根水,勝卻千萬瓊漿松醪的日子。
晏無雙屈指,彈彈那戳在心窩的利刃,如同碰杯,發出細微的“砰”一聲:“殿下呢?”
他就這麼抵住那杆槍,稍稍傾下腰身,說話時,一點溫溫淡淡的氣息噴在蘇沉額門,恰好撩開少年擋了眼尾的一縷發絲。
“殿下可知魔界第一宗旨?”
蘇沉垂下眼睫,眨眨眸,靜了片刻。
細微一聲起,槍尖刺進血肉的聲音被蕭蕭北風湮沒。紅袍洇出的血珠,順着槍杆淌下,與紅纓混為一體,難辨血纓。
腥味鑽進呼吸,蘇沉難以置信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