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在一旁聽了尤氏方才的話,圓溜溜的眼睛裡滿是好奇,忍不住問賈葳:“茂哥兒,大嫂子方才說的‘棄物’……是何講究?我怎從未聽過?”
賈葳請二人坐下,命立春添了茶,才解釋道:“是早年間一位蘇州玄妙觀的劉真人來府上時說的。道是這世間的物件用久了,難免沾染晦氣塵埃,尤其那些厚重難洗的冬衣被褥,邊邊角角日光難至,易藏污納垢,也易招惹些不潔淨的‘氣’。年末将至,棄舊換新,既是滌蕩晦氣,也是順應天時流轉,更利養生。”
他頓了頓,語氣帶着一絲無奈的笑意:“雖是玄妙之說,但母親聽了進去,年年如此操辦,倒也成習慣了。”
寶玉聽得似懂非懂,隻覺得這說法新鮮有趣,秦鐘則在一旁乖巧地聽着,并不多言。
亭中一時安靜下來。寶玉的目光很快被石案上鋪着的一幅未完成的畫作吸引。
隻見紙上山勢險峻,雲遮霧繞,一道飛瀑自九天垂落,氣勢磅礴,與眼前甯國府精緻的人工湖景截然不同。
“茂二哥,你這畫的是哪裡?好生壯闊!”秦鐘驚歎道,眼中滿是向往。
寶玉也點頭附和:“是啊,瞧着不像咱們京城的景緻。”
賈葳擱下筆,拿起手邊那本《南行遊記》,笑着指了指:“照着書裡寫的,瞎想瞎畫的罷了。”
他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怅然:“我身子骨不争氣,長這麼大,連京城都沒出過幾回。更别說看什麼名山大川了。也就隻能從字裡行間尋些影子,再憑這點微末畫技,在紙上造個幻境,自得其樂了。”
這話說得平淡,卻讓寶玉和秦鐘都怔了怔。
寶玉素來隻在錦繡叢中打轉,偶有出門也是車馬簇擁,從未想過“困于一地”是何滋味。
秦鐘家世尋常,雖也少遠行,但聽賈葳這般說,想到對方顯赫身份竟也有此無奈,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感,更添幾分羨慕其畫技。
“茂兒你……”寶玉臉上露出真切的不忍,“隻憑書中所言,便能畫出這般意境,已是神乎其技了!若真能親見,那還了得?”
秦鐘也低聲歎道:“若能親曆其境,該是何等快意!光是看書,終究隔了一層。”
“不如我們也來試試?”寶玉興緻忽起,拉着秦鐘道,“我們也照着書裡的景緻畫一畫?茂哥兒,借我們紙筆可好?”
賈葳自然應允,讓立春又取了兩套筆墨紙硯來。
寶玉和秦鐘便興緻勃勃地挑選起賈葳帶來的遊記中描述的景色,一個選了“東海觀潮”,一個選了“蜀道青天”,開始對着空白的宣紙,皺着眉頭想象起來。
一時間,亭内安靜下來,隻聞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陽光透過亭角的冰棱,折射出七彩的光暈,暖暖地灑在三個少年身上。
賈葳重新拿起自己的書,靠在柱邊安靜地看着,偶爾擡眼看看那兩位。
這一幕,莫名讓賈葳想起他以前過年回家帶侄子侄女時的情景。
作為沒啥用的大學生,他唯一的作用就是陪伴小孩,讓他們不要打擾到他們的父母幹活。
那時候偷懶的他就會拿出特意買的填色本和蠟筆,保證他們能坐上半天。
“茂兒,你過來看看,我總覺得這裡有哪裡不對。”
叫聲也差不多,不過那時候自己是小叔叔或者小舅舅……
賈葳心裡歎了口氣,依言起身走到案邊。
寶玉運筆大膽,卻有些不着邊際,畫出的海浪倒像是一團團翻滾的墨雲;秦鐘則過于拘謹,那“難于上青天”的蜀道,被他畫得如同鄉間小徑。
“此處浪濤的力道,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至,筆鋒需更遒勁些。”賈葳見寶玉抓耳撓腮,出聲指點了一句。
又對秦鐘道:“蜀道之險,在于層巒疊嶂,山勢如削。勾勒山石輪廓時,線條不妨更硬朗些,顯出嶙峋陡峭之感。”
寶玉和秦鐘得了點撥,似有所悟,又埋頭修改起來。
秦鐘一邊小心地修改着線條,一邊忍不住問:“茂二哥,你這畫技如此精湛,不知師承哪位大家?”
賈葳目光落在自己那幅想象的山巒上,唇邊笑意溫和:“在國子監時,跟着一位姓李的博士學過幾年。李博士擅工筆花鳥,也通山水,于畫理一道頗有見地。”
“國子監?”寶玉聞言,小臉頓時皺了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無趣的事情,“那地方……竟還教人畫畫?”他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我原以為裡頭盡是些闆着臉、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整日隻盯着人讀經史子集呢!”
賈葳失笑,放下書卷,耐心道:“國子監乃國家育才之所,所學自然不止經義。琴、棋、書、畫,皆有博士專門教授。亦有講習天文、曆法、算學、律例、輿地乃至農桑水利的課程。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雖未必樣樣精深,但也力求通曉其理。”
他頓了頓,看向聽得有些入神的秦鐘:“譬如畫之一道,李博士便常言,‘畫者,心印也。觀萬物而窮其理,方能形諸筆端,傳其神韻。’并非隻求形似。”
秦鐘聽得眼中異彩連連,滿是向往,忍不住低聲道:“原來國子監竟是這般模樣……能學這麼多東西……”他語氣裡帶着濃濃的豔羨,随即又黯淡下去,“隻是……那等地方,門檻高得很。我們家……”他聲音漸低,剩下的話湮沒在一聲歎息裡。
寶玉見他神色黯然,立刻摟住他的肩膀安慰:“鲸卿莫要羨慕,那地方規矩大得很,悶也悶死了。你看我,不也沒去麼?”
他眼珠一轉,興緻勃勃地提議:“不如這樣,我去和我家老太太說,讓你來我家塾裡讀書,跟我一處,豈不比那冷冰冰的國子監有趣百倍?咱們一起讀書寫字,談詩論畫,累了便去園子裡頑耍,豈不快活?”
秦鐘被他說得心動,臉上陰霾散去不少,露出腼腆的笑容。
一旁的賈葳聽了寶玉這番“天真”的言論,隻是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唇角掠過一絲極淡、幾不可察的笑意,微微搖了搖頭,卻并未言語。
自家那個魚龍混雜、烏煙瘴氣的家塾是什麼光景,他心知肚明。
寶玉這朵富貴鄉裡嬌養出來的花兒,哪裡懂得寒門學子對國子監那方寸學齋的仰望?
那不僅是學問,更是一道通天的階梯。
隻是這些話,對着此刻興緻勃勃的寶玉和滿懷期待的秦鐘,說也無益。
亭内陽光正好,暖意融融。寶玉和秦鐘繼續與想象中的山海搏鬥,賈葳則沉浸在書頁的字裡行間,仿佛藏書閣那場不堪的遭遇,連同這府中未來莫測的風雲,都暫時被這冬日的暖陽融化、隔絕在了翠光亭外。
遠處觀雨樓的露台上,傳來尤氏指揮丫鬟們拍打晾曬新被褥的清脆聲響,和着亭中少年們偶爾的低語與筆尖的沙沙聲,交織成一曲短暫而平和的甯府冬日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