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禮繁複莊重,一絲不苟。
待禮成,酒宴開席,廳堂内更是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瓊漿玉液斟滿金樽,絲竹管弦再起,舞姬身姿曼妙。
賈葳坐在同窗一席,盡量降低存在感。
然而,一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卻如影随形。
他擡眼望去,隔着攢動的人頭,正對上水沚那雙深邃含笑的眼眸。
水沚遙遙舉杯,姿态優雅,唇邊笑意加深,無聲地朝他緻意。
賈葳面無表情,漠然移開視線,仿佛隻是看到一片虛無的空氣,自顧自夾了一箸面前的清蒸鲈魚,細嚼慢咽。
水沚也不惱,笑意更深,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宴席正酣,氣氛卻過于正式拘束。
周遭皆是客套的寒暄、試探的攀談、虛僞的應酬,一舉一動都似在無形的絲線牽引之下。
朱正華被父親拉着四處敬酒應酬,一張胖臉笑得幾乎僵硬。
“不成,再待下去,我非得憋死不可!”柳江皺着濃眉,低聲抱怨,他性子最是直爽,最不耐煩這些虛與委蛇。
劉錦年也悄悄揉了揉笑得有些發酸的臉頰:“是啊,這哪裡是吃酒,簡直是受刑。胖子被他爹抓着,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
周珩慢悠悠地夾起一箸菜,陰柔的眉眼間也帶着一絲倦怠:“朱大人這是要把他兒子未來十年的人情往來,都在今日走完麼?”
“溜?”柳江安耐不住提議。
劉錦年立刻響應:“早該溜了,這席面,吃着都一股官場味兒,膩歪。”
周珩慢悠悠放下筷子:“附議。”
賈葳隻覺得周遭的空氣越發渾濁粘稠,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胸肺,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如影随形。
他指尖微涼,輕輕按住胸口,面上竭力維持着平靜,低聲道:“去後面園子透口氣吧。胖子先前不是提過,嬸娘為他備了地方?”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其餘三人的一緻贊同。
趁着朱正華被父親引着去向另一桌官員敬酒的空檔,四人默契地交換了個眼神,悄然離席,由朱正華提前安排的人引路,穿過幾道回廊,避開喧鬧的前廳,來到了朱府後花園。
一踏入園子,凜冽清新的寒氣撲面而來,夾雜着雪後梅枝的清冷暗香,瞬間滌蕩了肺腑間的濁悶。
賈葳深深吸了一口這冰冷潔淨的空氣,胸中那股滞澀感頓時舒緩了許多。
園中積雪未掃,厚厚地鋪在假山、亭台、小徑之上,瓊枝玉樹,宛如琉璃世界。
一處臨水的敞軒早已布置妥當,四角燃着暖融融的炭盆,軒中設了矮幾錦墊,中央一隻紅泥小爐上架着銅壺,雪水正咕嘟咕嘟地沸騰着,旁邊還擺着一個熱氣騰騰的羊蠍子小銅鍋,幾碟精緻的藥膳點心。
“可算是活過來了。”柳江伸展了一下魁梧的身軀,隻覺得筋骨都舒展開了。
“還是嬸娘想得周到。”劉錦年笑着搓了搓手,立刻坐到爐邊,提起銅壺,開始熟練地燙杯洗茶,動作行雲流水,“來來來,雪水煎茶,正是應景。”
周珩也露出輕松的笑意,拿起銀箸撥弄着銅鍋裡的羊蠍子,濃郁的肉香頓時彌漫開來。
賈葳選了軒邊一個通風稍好的位置坐下,看着同窗好友們放松的姿态,聽着他們插科打诨的笑語,緊繃的心弦終于緩緩松弛。
他捧起劉錦年遞來的熱茶,袅袅茶煙中,那張清絕的容顔也仿佛柔和了幾分。
“胖子那家夥,真是害人不淺。”柳江一邊大快朵頤着香辣的羊蠍子,一邊還不忘數落,“害我們幾個在前頭活受罪,他自己倒好,還在前頭苦熬。”
“他那是活該。”劉錦年笑着給他添茶,“誰讓他事先瞞得死死的?不過看他剛才那樣子,估計也快撐不住了。”
幾人正說笑着,一個丫鬟拎着個精巧的食盒匆匆而來,笑道:“老夫人知道公子們在此賞雪,特意讓廚房送來了剛出爐的‘炮豚’,給公子們添個菜,暖暖身子。”
食盒打開,一隻烤得金黃酥脆、油光發亮的小乳豬散發着誘人的焦香。
“哇!老夫人威武!”柳江眼睛都亮了。
朱正華滿頭大汗地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四個損友圍着暖爐,吃着烤乳豬,喝着熱茶,賞着雪景,一派逍遙自在的景象。
他頓時悲憤地撲過來:“好啊你們!撇下我獨自受罪,倒在這裡吃香喝辣!”
“誰讓你事前不吱聲?”劉錦年毫不客氣地塞給他一塊最大的乳豬肉。
朱正華一邊啃着肉,一邊含混不清地叫屈:“我的錯我的錯。為了賠罪,瞧我給你們帶什麼來了?”
他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錦囊,神秘兮兮地打開,露出一小撮色澤青翠、形狀如雀舌的茶葉:“我爹藏在他書房暗格裡,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雲霧雀舌’!今兒個,便宜你們了!”
“朱胖子,你可真是……孝感動天啊!”周珩挑眉,語氣戲谑。
朱正華嘿嘿一笑,毫不客氣地指揮劉錦年:“錦年,快!換水,把這寶貝泡上,讓我爹心疼死!”
劉錦年笑着搖頭,依言重新煮水,小心翼翼地取了些許“雲霧雀舌”投入壺中。
沸水沖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清雅幽香瞬間升騰而起,沁人心脾,仿佛将整個敞軒都籠罩在一片氤氲的仙靈之氣中。
茶湯碧綠清透,入口甘醇鮮爽,回味悠長,果然絕品。
幾人品着這難得的好茶,賞着軒外靜谧的雪景,聽着他們講觀政實習事遇到的各種奇葩人和奇葩事,氣氛融洽而溫暖。
賈葳也放松下來,靠在鋪了軟墊的椅背上。
亭内溫暖如春,藥膳點心的溫和香氣與羊蠍子火鍋的濃香交織,好友在側,插科打诨,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那段肆意無憂的時光。
他捧着一杯朱正華殷勤奉上的“雲霧雀舌”,氤氲的熱氣熏得他蒼白的臉頰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茶湯清冽回甘,驅散了肺腑間最後一絲寒意和滞悶。
氣氛溫馨而惬意。
茶過幾巡,又喝了不少暖身的湯水,賈葳漸漸覺得小腹有些發脹。他放下茶杯,對談興正濃的幾人低聲道:“你們慢聊,我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