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朱府雪宴歸來,賈葳便徹底閉了觀雨樓的門扉,将一切喧嚣隔絕在外。
樓内炭火恒溫,藥香彌漫,他終日埋首書案,隻與筆墨經卷為伴,仿佛要将那日冰寒與屈辱盡數焚于這字句之間。
這日午後,尤氏親自引着一位須發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進了觀雨樓。
老者身着半舊青布直裰,步履沉穩,一雙眼睛清亮有神,舉手投足一派高人姿态。
“茂哥兒,快讓張老先生瞧瞧。”尤氏語氣裡是掩不住的憂心,親自上前替賈葳卷起袖口。
張大夫坐定,三指搭上賈葳細瘦的腕脈,閉目凝神。
室内靜得隻聞炭火輕微的噼啪聲和窗外雪水滴落的清響。
診脈良久,張大夫緩緩睜眼,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公子這胎中不足之症,肺腑向來孱弱,最忌憂思勞頓、寒邪侵擾。”張大夫撚須沉吟,“觀脈象,前些日子必是受了極大的刺激,引動舊疾,兇險異常。”
尤氏臉色一白,緊緊攥住了帕子。
“然則,”張大夫話鋒一轉,眼中精光微閃,“奇就奇在,公子肺腑間竟有一股精純溫煦之氣流轉不息,恰如暖陽化冰,護住了心脈根本,将那股陰寒邪戾死死壓制住了。若非這股‘熱流’及時護持,後果不堪設想啊!”
他探究地看向賈葳:“公子近日,可是有奇遇?”
賈葳眼睫微垂,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複雜。
想起風雪竹林間那霸道灌入、幾乎撕裂經脈又最終護住他心脈的灼熱真氣,唇瓣抿得更緊,隻淡淡道:“許是病中昏沉,記不真切了。先生隻說如今該如何?”
張大夫見他無意深談,也不追問,隻道:“此氣精純,非尋常武者所能及。公子福澤深厚,得此助力。眼下隻需按時服用老夫開的溫養方劑,靜心安神,尤其注意勞逸結合,萬不可再殚精竭慮、耗損心神。依此調養,半年之内,根基可固。旁的,倒不必過分憂懼了。”他提筆寫下藥方,字迹蒼勁有力。
賈葳收回手,關心道:“那開春的春闱……”
張大夫提筆頓了頓,沉思一會兒,斟酌道:“有這股熱流溫養,春闱之事,未必不能一搏。隻是切記,不可再如秋闱那般耗損過甚了。”
“那就多謝張先生了。”
送走張大夫,尤氏長舒一口氣,臉上終于有了點血色,親自将藥方收好,吩咐心腹丫鬟銀蝶帶着雨水速去抓藥煎熬。
賈葳看着母親忙碌的背影,問道:“母親,怎的突然又請了張大夫來?兒子自覺尚好。”他體内那股暖流日夜不息地溫養着,咳喘确已少了許多。
雖然水沚确實很狗比,但他的内力救了自己也是事實。
尤氏動作一頓,歎了口氣,在賈葳對面坐下,低聲道:“是你大嫂。前些日子就有些不爽利,恹恹的,茶飯不思。請了幾位太醫瞧過,藥吃了不少,總不見大好。前日越發重了,竟連床都起不來。老太太那邊也驚動了,這才又請了這位醫術高明的張老先生過府。剛給你嫂子瞧完,我看他比前些人強些,特請他來給你看看。”
賈葳了然,母親因為自己這個藥罐子兒子,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醫術高超的大夫都請來問診。
不過現在要緊的是——秦可卿病了?!
賈葳心頭猛地一沉,這個名字瞬間勾連起前世記憶中那些紛亂暧昧、指向不明的猜測。
但是不應該啊。
據他所知,他大嫂秦可卿沒啥隐藏身份,就是一個被出身拖累所以隻能選擇他大哥賈蓉這種空有身份的纨绔子弟的完美女性。
至于他那便宜爹……甯佑堂裡的丫鬟小厮和他有一腿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他還對兒媳婦立的起來?
說實話,賈葳有時候都想着,挽救甯國府的法子裡 ,讓他爹玩中風的效率比自己辛苦讀書科舉的效率高多了。
“大嫂是因為什麼如此啊?”不怪賈葳八卦,他是真不覺得是他便宜爹的事情,“下人亂嚼舌根?”
不應該啊。因為有自己這個兒子作為底氣,尤氏面對賈珍并不是全然忍耐,也因為有自己這個要讀書科舉走仕途的兒子,尤氏對甯國府下人的管理也算嚴格。
至少他在外面沒怎麼聽到關于甯國府的肮髒事兒。
“小孩子打聽這些幹什麼,”尤氏拍了拍他,“你顧好你自己吧。”
尤氏當然不能說,大概率是賈蓉不幹不淨的帶累的兒媳。
強壓下吃瓜的欲望,賈葳隻得道:“哦,那大嫂那邊……您多費心看顧些。若是大嫂倒了,您最大的幫手就沒了。”
尤氏點點頭,握了握賈葳微涼的手:“我省得。茂哥兒,你也别隻顧着讀書熬壞了自己。明日是老太爺的壽辰,他老人家在城外玄真觀清修,早說了不回來受禮。但府裡還是要擺兩日酒,請的都是親近的女眷并幾房老親。那些族裡沒規矩的子弟,自有老爺他們在前頭應付,你不必理會。”
她看着兒子清減的面容,眼中滿是心疼:“之後會在天香樓那邊唱幾出熱鬧吉祥的戲文,你明日若得閑,也過去松散松散,跟姊妹們說說話,總好過整日關在這樓裡。方才張大夫的話你也聽見了,要勞逸結合才是正理。”
賈葳無奈:“母親,我看書久了,自會去園子裡走走。您房裡新添的那盆‘玉樓春雪’牡丹菊,不就是兒子前幾日瞧着開得好,特意讓人送去給您賞玩的?”
尤氏想起房中那盆開得金燦燦、層層疊疊如樓閣的菊花,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是了是了,我兒眼光是極好的。隻是……”她望着兒子清減的側臉,眼中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牽挂,“為娘這顆心,除了府裡這點子事,也就全系在你身上了。隻盼你安好,比什麼都強。”
當母親的,終是千般不放心,萬般要妥帖。
***
翌日,甯佑堂下,懸燈結彩,笙箫隐隐。
雖因賈敬不歸而免了外客男賓,隻請了女眷内親,卻也布置得花團錦簇,一派喜慶。
屋内熏籠吐香,瓜果點心羅列,絲竹管弦悠揚。
賈葳換了身湖藍杭綢直裰,外罩前幾日賈母送的寶藍色鶴氅,剛踏入正廳,便被一群眼尖的族中子弟呼啦啦圍了上來。
這些多是些遊手好閑、功名無望的纨绔,平日在賈葳面前裝乖賣巧言語讨好,此刻借着酒意和由頭顯得格外放肆。
“哎喲!茂二爺來了!舉人老爺!給舉人老爺道喜了!” 一人高聲賀道,引得衆人連勝符和。
“茂二爺高中,可是給咱們賈氏宗族大大長了臉面啊!”
賈葳心裡煩死他們了,但臉上還是笑道:“僥幸罷了,不值得什麼。”
邊上一隻手巴拉上賈葳的衣袖:“二爺才華橫溢,屆時金榜題名,可莫忘了提攜提攜族中兄弟……”
“可不是!二爺如今是文曲星下凡,手指縫裡漏點文氣,也夠咱們受用不盡了!二爺,賞幾個好彩頭呗?”
“對!讨個喜氣!沾沾舉人老爺的才氣!”
一時間周圍七嘴八舌,聒噪不堪。
更有那等沒眼色的,借着敬酒作揖,手便不老實地往賈葳腰間挂着的配飾摸,口中隻道“沾沾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