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葳蹙緊眉頭,不動聲色地拍開幾雙過分熱絡的手,那藥囊的系帶都被扯得松脫,險些被拽了去。
他心中厭煩,隻覺這廳堂裡的喧鬧酒氣比外頭的寒風更令人窒息。
好容易尋了個空,賈葳快步走到賈珍跟前請安。
賈珍一身簇新錦袍,正與幾位世交勳貴談笑,見了賈葳,面上笑容淡了幾分,端着父親的架子訓道:“來了?整日隻知閉門讀書,也不知出來走動走動,見見世面。須知人情世故亦是學問,莫要學成個書呆子!”
賈葳連忙低頭應“是”
賈珍點點頭:“我們這樣的人家,本不需如此,你既選了這條路,那自當時時勤勉,不可懈怠,免得丢了我們國公府的臉面。”
得了些不痛不癢的訓示,賈葳順勢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方才想起,還未去給外祖母請安,恐失了禮數。”
賈珍不耐地揮揮手:“去吧去吧。”
賈葳如蒙大赦,轉身便溜進了尤氏院中。
比起前廳的烏煙瘴氣,此處雖也熱鬧,卻清雅得多。
尤老安人坐在上首暖炕上正與邢夫人、王夫人、王熙鳳等人說話,寶玉也挨着王夫人坐着。
尤老安人一見外孫,立時喜得眉開眼笑,拉着手讓他坐到身邊,摩挲着他的手背,連聲問:“哎呦,我的好外孫,快讓姥姥瞧瞧。”
尤老安人滿頭銀絲,精神卻極好,對着賈葳上下仔細打量,心疼道:“瘦了。定是讀書太用功,你這孩子,身子骨要緊,萬不可熬壞了。”
賈葳溫言答着外祖母的問話。
尤氏在一旁笑道:“母親,您就放心吧,茂兒自己有分寸的。昨兒大夫才來瞧過,說是隻要好生靜養便無大礙。”
尤老安人卻不理女兒,隻拉着賈葳的手絮絮叨叨,從衣食住行到讀書時辰,事無巨細地叮囑。
末了,她神秘兮兮地從身後大丫鬟捧着的錦囊裡,取出一個用舊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物事,塞進賈葳手裡。
“這是?”
尤老安人壓着賈葳的手:“好孩子,這是你姥爺當年用過的硯台和幾支舊筆。他老人家雖去得早,卻也正經是兩榜進士出身。不是什麼值錢物件兒,沾沾文氣也好。你姥爺……學問雖不算頂頂拔尖,到底也是個正經進士出身。他若泉下有知,見你如此出息,不知多歡喜。”
那綢布包裹入手微沉,透着歲月浸潤的涼意與溫潤。
賈葳心頭一暖,鄭重接過:“孫兒謝過姥姥,定不負姥姥期望。”
尤老安人握着他的手,眼圈微紅,又轉頭對走過來的尤氏殷切囑咐:“你爹走得早,就盼着子孫有出息。茂哥兒如今出息,是咱們尤家祖墳冒青煙。你萬不可拿府裡那些瑣事去煩他,讓他安心備考才是正經。”
尤氏忙不疊應承:“母親說的是,女兒省得,斷不敢擾他。” 她看向兒子的目光充滿欣慰。
王熙鳳何等機敏,立刻笑着接口:“您和大嫂子隻管放一百個心,有我們老祖宗在上頭福蔭着,又有茂哥兒這份天資和勤勉,誰敢不長眼來打擾他讀書?那才是該打呢。”
她這一番話,既捧了賈葳,又奉承了賈母和尤氏,引得邊上的邢夫人和王夫人:“正是這話。”“鳳丫頭說得再對不過。”
賈葳謝過外祖母,将那小包袱仔細收好。
寶玉也湊了過來,臉上帶着真切的憂色,問道:“茂兒,方才聽珍大嫂子說,蓉兒媳婦病得不輕?前些日子見着她,瞧着還好,怎地就……” 寶玉因着太虛幻境之事,言語間滿是關切。
賈葳心中一歎,面上卻隻作不知詳情:“多謝寶二叔挂懷。我也隻是聽母親提了一句,說大嫂身上不爽利,請了大夫調養。具體情形,倒不如母親清楚。” 他看向尤氏。
尤氏接過話頭,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憂容:“是呢,請了幾位大夫,藥吃了不少。張大夫昨日下午才去瞧過,隻說是思慮太過,傷了心脾氣血,開了方子讓靜養。這病根兒怕不是一日兩日了,隻能慢慢将息着看。”
她輕輕歎了口氣,轉移了話題:“太太們在這裡吃飯阿,還是在園子裡吃去好?小戲兒現預備在園子裡呢。”
邢、王二人直接道:“就這裡了,省的麻煩。”
尤氏吩咐人擺飯,這邊對賈葳道:“你也别去外頭了,在這兒陪你姥姥。”
賈葳連忙點頭。
各色菜肴流水般端上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賈葳被尤氏安排着,坐在了賈寶玉下首。
邢夫人、王夫人等與尤老安人說些家常閑話,王熙鳳妙語連珠,逗得衆人笑聲不斷,氣氛倒也融洽。
賈寶玉今日興緻卻不高,他本就年齡尚小感性多情,心裡記挂着秦可卿的病,面前擺着一小碗炖得極爛的野雞崽子湯,銀匙在碗裡撥弄着,半晌沒送進嘴裡一口。
賈葳就不同了,席上有兩個長輩在,碗裡就沒空過,就連特意給尤老安人準備的牛乳蒸羊羔都被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
飯畢,尤老安人興緻頗高,拉着賈葳要去天香樓聽戲。
賈葳不忍拂了外祖母好意,便陪着去了。
天香樓内早已暖香融融,戲台搭得精巧,鑼鼓絲竹一響,倒也十分熱鬧。
台上正唱着《雙官诰》,唱念做打,花團錦簇。
尤老安人看得津津有味,尤氏在一旁湊趣解說。
賈葳陪着坐了一會兒,隻覺得那喧鬧的鑼鼓聲震得腦仁發脹,絲竹管弦也成了噪音。
這富貴熱鬧,于他而言,不過是年複一年、千篇一律的應酬場面。
他尋了個間隙,起身對尤老安人和尤氏道:“外祖母,母親,孫兒有些倦了,想先回去歇息片刻,下午還要溫書。”
尤老安人雖有些不舍,但看着外孫略顯疲憊的眉眼,也心疼他讀書辛苦,連聲道:“快去,仔細身子要緊,聽你娘的話,别熬狠了。”
賈葳行了一禮,悄然退出了喧嚣的天香樓。
身後是繁華似錦的壽宴歡歌,眼前是覆着薄雪的清寂園徑。
他裹緊鬥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着梅香的空氣,肺腑間那股溫煦的熱流似乎又悄然運轉起來。
午後的陽光帶着一絲暖意,他隻想快些回到觀雨樓,在書卷的墨香裡,尋得一方真正的清淨。
至于那一年七八次、唱來唱去總是那幾出的戲?
不如睡個午覺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