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賈葳消失在殿門外的身影,目光複雜,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帶着一絲壓抑的探尋:“父皇……那青詞……”
太上皇卻仿佛沒聽見他的疑問,端起手邊的清茶啜了一口,悠然道:“皇帝,朕看這賈家小子,倒是個心思靈透、敢于任事的。這份青詞,雖有瑕疵,根底卻正。你替朕…賞他吧。”
皇帝心頭一凜。
父皇這是在為賈葳鋪路?
還是僅僅表達對此事的滿意?
皇帝面上不動聲色,躬身應道:“是,兒臣遵旨。” 心中那份對賈葳青詞寫法的不适與對父皇意圖的疑惑,交織成一團更深的迷霧。
賈葳的效率極高。
隔日一早,修改好的青詞便再次呈到了甯壽宮。
開篇頌聖的辭藻更加華麗莊重,結尾表達虔誠敬畏的語句也增色不少,至于中間那“事明”的核心部分以及那些大膽的“請求”,更是絞盡腦汁地加上了更多華麗的頌聖之詞和表達卑微虔誠的語句,将那份“工具化”的意圖包裹得更加“神聖”。
太上皇略略掃過,便滿意地點了點頭,直接吩咐戴權:“謄錄金冊,齋醮啟用。”
當日下午,一道明黃的聖旨便降臨了翰林院修書處。
“……翰林院編修賈葳,才思敏達,文藻清華。奉旨撰金箓青詞,誠敬勤恪,深合聖心……特簡拔為翰林院侍讀學士,秩從五品。爾其益勵清操,克襄講幄,參贊機宜,以副朕望。欽此。”
宣旨太監戴權那特有的尖細嗓音還在修書處内回蕩,空氣卻仿佛凝固了一瞬。
侍讀學士!從五品!
翰林院素有“儲相”之稱,升遷自有其緩慢而穩固的路徑。
與賈葳同一科的狀元陸源此刻還隻是從六品的修撰,每日埋首于故紙堆中。
而賈葳這個探花郎,高中才短短三月不到,就連越數級,直入從五品侍讀學士。
這意味着他不僅品級躍升,更獲得了在皇帝禦前講讀經史、參政議政的資格,這已不是普通的升遷,而是簡在帝心的超擢。
聖旨宣讀完畢,戴權笑眯眯地将聖旨交到還有些發懵的賈葳手中:“賈侍讀,恭喜高升了,太上皇和陛下,可都誇您呢。” 說罷也不收賈葳的紅包,帶着随從揚長而去。
修書處内短暫的寂靜後,瞬間爆發出各種聲音。
“恭喜賈侍讀!”
“賀喜賈兄!青雲直上啊!”
“茂之兄,深藏不露啊!”
同僚們紛紛圍攏上來,臉上堆滿了笑容,口中說着恭賀之詞。
然而那笑容背後,眼神卻複雜難辨。有羨慕,有嫉妒,有探究,有不解,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
陸源和王昀撥開人群,一左一右架住賈葳的胳膊,将他拉到角落。
王昀性子直,壓低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促狹:“好你個賈茂之!說好的同甘共苦、一起在翰林院沉澱養膘呢?這才幾天?你這翅膀就硬得能直接飛上禦前了?說!是不是那篇青詞寫得天花亂墜,把太上皇他老人家哄得龍顔大悅了?”
陸源也目光灼灼地看着賈葳,雖未明言,那眼神裡的詢問之意卻再明顯不過。
賈葳被兩人架着,感受着四面八方投來的複雜目光,隻覺得頭皮發麻。
他苦笑着連連擺手,聲音帶着十二分的誠懇和無奈:“二位仁兄,我這點斤兩,你們還不清楚?實是……實是陛下純孝,感念太上皇憂心國事、為水患祈福之誠,這才格外施恩。我不過是恰逢其會,沾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光罷了。與那青詞好壞,實在……關系不大。”
“哦?原來如此!陛下純孝,感天動地啊!”王昀拖長了聲音,一副恍然大悟狀,重重拍了拍賈葳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一個趔趄。
陸源也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點了點頭:“茂之兄所言極是。太上皇心系黎民,陛下純孝仁德,此乃社稷之福。茂之兄能得此機緣,亦是福澤深厚。”
他語氣溫和,話語得體,但眼底深處那抹探究與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卻瞞不過近在咫尺的賈葳。
周圍的同僚們也紛紛附和,七嘴八舌:
“正是正是!陛下純孝,乃萬民表率!”
“太上皇仁心,賈侍讀福氣!”
“此乃天家仁德所至,賈侍讀謙遜了!”
一時間,“陛下純孝”、“太上皇仁心”成了修書處裡最響亮、最正确的口号。
每個人都帶着心照不宣的笑容,仿佛真的被皇帝的孝心感動,為賈葳的“福氣”由衷高興。
然而,當恭賀的人群漸漸散去,衆人回到各自的書案前,修書處内恢複了表面的平靜時,一種無形的暗流卻在悄然湧動。
幾個資曆較深的老翰林,趁着研墨的間隙,目光飛快地交流了一下,手指在書案下,悄悄指向某個存放往年文書檔案的角落。
角落裡,一個年輕些的庶吉士,正裝作整理書籍,實則飛快地翻閱着一本積灰的《道藏輯要》,指尖在目錄頁上“青詞”、“齋醮”等條目處反複摩挲。
陸源端坐案前,鋪開一張素箋,提筆懸腕,似要記錄什麼,筆尖卻久久懸在紙上,遲遲未能落下。他的目光有些放空,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王昀則幹脆丢開了手頭的校驗工作,抱着胳膊望着窗外宮牆的一角飛檐,眉頭微鎖。
賈葳坐在自己那驟然顯得寬敞了些的書案後,面前放着那卷象征他新身份的侍讀學士任命文書。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看似平靜的同僚們身上散發出的、帶着探究與模仿欲望的躁動氣息。
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心中一片清明。
皇帝純孝?太上皇仁心?這層遮羞布,誰信誰傻。
而“學寫青詞”這條路……賈葳看着那些偷偷摸摸翻找典籍、試圖模仿的同僚,心中無奈苦笑。
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成了帶壞風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