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無波的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大殿中炸響。
賈葳渾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他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所有的目光,如同無數道探照燈,“唰”地一下,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驚愕、探究、審視、幸災樂禍……各種複雜的情緒,如同實質的針,刺得賈葳脊背發涼。
站在他前面的官員甚至下意識地向旁邊挪了半步,将他徹底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
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嶽般壓下。
賈葳隻覺得心髒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腦中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卻驅使着他,幾乎是踉跄着一步跨出班列,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
“微…微臣在!”
禦座上的聲音再次傳來,依舊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帶着一種主宰生死的漠然:“攤丁入畝之策,源于卿之策論。今日河北推行受阻,地方官吏稱‘造冊厘清,事繁難及’。卿,以為如何?”
轟!——
賈葳隻覺得腦子裡又是一聲巨響。
完了!
皇帝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讓他這個始作俑者,在這朝堂風暴的中心,去評斷新法的得失,去回應那些封疆大吏、部院重臣都争執不下的難題。
無論他說什麼,都必将得罪一方,甚至……成為衆矢之的。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貼身的官袍,黏膩冰冷。
他躬身行禮,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支持新法?
不行!那會得罪那些盤根錯節的反對勢力,甚至被扣上“禍國擾民”的帽子。
質疑新法?
那更不行!
這無異于自打嘴巴,更是直接打了皇帝和江遠的臉。
死得更快!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殿内落針可聞,隻有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在耳邊回響。
無數念頭在電光火石間瘋狂碰撞。
不能硬頂!不能表态!必須轉移矛盾!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如同救命稻草般閃現。
賈葳猛地直起腰身,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飄忽:
“啟奏陛下!微臣愚鈍,于地方庶務,實少曆練。然微臣以為,江尚書方才所奏‘造冊厘清,事繁難及’,其關鍵……關鍵不在‘事繁’,而在‘厘清’二字。”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語速加快,思路清晰:“地方官吏人手有限,确為實情。然則丈量田畝,厘定丁口,造冊登記,此乃推行新法之根基,亦是朝廷掌控地方田賦人口之要務。此事繁難非河北一省之難,實乃我朝百年積弊之顯化。其中是否有豪強巨室,借機隐匿詭寄,阻撓清丈?是否有胥吏差役,借‘厘清’之名,行敲詐勒索、魚肉鄉裡之實?此中情弊,若無人嚴查深究,僅靠地方衙門自查自糾,恐難收實效,更易滋生腐敗,反為新法推行之最大阻礙!”
賈葳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顯得有些發飄,但條理卻異常清晰。
他巧妙地避開了直接評判新法優劣的陷阱,将矛頭精準地指向了“厘清”過程中可能存在的“情弊”,将是否暫停新法的争議,瞬間轉化為如何确保“厘清”過程公平公正、打擊不法的問題。
他最後重重叩首,聲音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微臣鬥膽妄言。當務之急,非議新法之存廢緩急,乃在明察推行之弊。臣以為,應速遣幹員或由都察院選派剛正禦史,分赴河北諸州縣,明察暗訪。查田畝清丈是否公允,查丁口登記是否明晰,查有無豪強阻撓,查有無胥吏舞弊,厘清根源,掃清障礙,則新法之推行,方能事半功倍!河北之困局,方能迎刃而解!此乃微臣淺見,惶恐之至,伏乞聖裁。”
一番話,如同連珠炮般說完。
賈葳隻覺得渾身脫力,後背的冷汗已浸透了中衣。
他彎腰行禮,不敢擡頭,等待着最終的裁決。
整個奉天殿,死一般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又都悄然轉向了禦座,最後又不由自主地、齊刷刷地投向了……都察院左都禦史的方向。
那位須發皆白的老禦史,此刻臉色鐵青,嘴角微微抽搐。
賈葳這輕飄飄一番話,就把都察院推到了風口浪尖。
查?查誰?怎麼查?查出來得罪誰?查不出來又是什麼罪過?
皇帝端坐禦座,冕旒玉珠後的目光,深邃難測。
他靜靜地俯視着下方那個清瘦單薄的青色身影,沉默了足有數息。
短暫的死寂後,禦座之上,那帶着金玉碰撞微響的聲音終于響起,平靜無波,卻帶着不容置疑的裁決:
“賈侍讀此言,切中肯綮。” 皇帝的目光轉向都察院隊列最前方,“左都禦史。”
身着绯紅獬豸補服的陳松鶴應聲出列,即便恨不得當場砍了提他的人,但現在也不得不忍着:“臣在。”
“着你都察院,即刻選派剛正明敏、通曉地方實務之禦史,分赴河北諸州縣。”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嚴查田畝清丈是否公允,丁口登記是否明晰。凡有豪強巨室隐匿田畝、詭寄丁口、阻撓新法者,有司吏借機敲詐勒索、魚肉百姓者,一經查實,無論官紳,嚴懲不貸!務使新法根基穩固,暢通無阻。若再聞‘事繁難及’之推诿,唯爾是問!”
陳松鶴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握着玉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皇帝金口玉言,當衆下令,他豈敢拒絕?
縱有萬般不情願,此刻也隻能将滿腹的憋屈壓下,重重叩首:“臣……遵旨。定當嚴選幹員,徹查河北,不負陛下重托。”
“嗯。”皇帝淡淡應了一聲,似乎便要揭過此篇。
然而,陳松鶴卻并未立刻退回班列。
他緩緩直起身,花白的頭顱擡起,渾濁的老眼掠過一絲決絕的光芒,再次躬身,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勁:“陛下,臣……亦有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