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柳惜瑤被一陣急咳聲驚醒。
她坐在床闆上稍微緩了緩神,便立即摸黑尋去桌旁,熟練的點燈倒水。
帳内的柳茹還在低咳,似是知道方才那幾聲太過尖銳,此刻便用帕子緊緊掩住口鼻,想要将胸腔内不适全部壓下。
“娘。”柳惜瑤端着水杯來到床前,床帳被掀開的瞬間,柳茹趕忙别過臉去,将神情隐在黑暗中,拿着帕子在臉上匆忙擦拭着什麼。
屋内隻有桌上這一盞油燈,光線昏暗不明。
柳惜瑤看不真切,隻如平常一樣坐在床邊,待片刻後柳茹回過身來,她才又将水杯遞上前去。
“是娘不好,又将你擾醒了。”柳茹嗓音沉啞,眉宇間盡是疲态,整個人也瘦的脫了相,可即便如此,也能從她五官中看出,曾經的她是何等的明豔動人。
然話音剛落,柳茹突然捂住嘴,背過身又是一陣急咳,咳得她整個身子都在顫動,随着一股鹹腥湧出喉中,那緊緊壓在唇上的帕子再次被鮮血染紅。
在她有意的遮掩下,柳惜瑤依舊未曾看到這一幕,卻是隐約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心頭不由一緊,忙朝柳茹看去,“娘親自打入秋之後,便夜夜都要咳醒,這幾日更是厲害,若不然……還是叫安安去将府内郎中請來看看吧?”
柳茹緩緩回過身,順手将帕子藏進枕下,強掩着疲憊與虛弱,朝柳惜瑤擺手道:“不必這般麻煩,郎中不是說過了麼,咳咳……我這咳疾,是因為華州幹燥,我尚未适應所緻……咳咳,待明日……我再多喝兩副潤喉的湯藥便是。”
提起湯藥,柳惜瑤細眉更蹙,她雖不通藥理,可也看出自侯府老夫人離世之後,送來幽竹院的藥材與從前不同,娘喝了之後非但沒有好轉,還愈發嚴重了。
此刻見母親不過三兩句話,便說得斷斷續續,氣喘籲籲,柳惜瑤心緒更亂,“娘,咱們來華州已有三年,若隻是氣候不适,應當慢慢好轉才是,怎會一年比一年嚴重?”
是啊,已是過了三年了。
柳茹沒有說話,隻盯着手中水杯怔神,片刻後,才低聲問了一句,“瑤兒,你……你可會怨怪娘親?”
柳惜瑤也不知怎地,總覺得今晚心裡莫名發慌,她回頭看了眼那被陣陣疾風吹得咯吱作響的窗子,深吸了一口氣,拉住母親的手道:“我方才隻是憂心娘的身體,并無半分怨怪之意。”
“不、不是……”柳茹緩緩搖頭,眼眶逐漸濕潤,“娘是問……這三年來,你心中可曾對娘生過怨恨?”
柳惜瑤不由微愣,要知這三年來,不論她與母親過得再累再苦,母親也從未問過這樣的話,今日驟然提起,這讓她心裡亂,卻還是強撐着朝母親溫聲道:“錯不在娘親,女兒何故要怨?”
柳茹聞言,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妄她自傲一生,縱是離開趙柳兩家,也絕不肯低頭,可眼看油盡燈枯之際,她到底還是生出了一絲悔意。
“可若當初不是娘執意和離……我的瑤兒何故如此啊……”
她的瑤兒這般懂事,這般秀麗,在這個十二三歲,本該充滿朝氣與明媚的年紀,卻因她的執拗而困在這狹小昏暗,暮氣沉沉的一方牢籠中。
“我……是不是當真做錯了?”
柳茹雙眼無神,眸光不知在看向何處,隻不住垂淚,而她這一聲說得極低極輕,讓柳惜瑤也跟着濕了眼睫。
三年前,十歲的柳惜瑤已是到了能夠明辨是非的年紀,在父母和離的這件事上,她心中自然生過怨氣,可這份怨氣從來都不是因柳茹而起。
其實早在兒時,她就聽說過有關父母相遇相知的故事,在當地,那曾經還是一段佳話。
那時的趙家,隻是一個在青羊宮外擺攤賣文房四寶的小販,若不是母親去上香時意外露出真容被歹人惦記,給了父親出手相救的機會,恐怕他們此生都不會有任何瓜葛。
而柳家雖隻是世族的一個旁支,早已不複往昔的輝煌,但外祖父年輕時曾明經及第,本可入仕為官,卻選擇回鄉設立私塾來教書育人。數十載孜孜不倦地傾囊相授,讓外祖父在當地頗具名望。在母親還未及笄時,上門說親者已不在少數,然而真正讓她動了情意的唯有父親。
那時的父親容貌清俊,舉止端方,對母親又有恩情還不求回報。
正巧兩家一個教書,一個靠筆墨營生,算是為了還恩,外祖父便出手相助。借着他的名聲,趙家的生意做得愈發紅火,也越做越大,隻不過十來年的光景,便從那小攤做成了當地人盡皆知的趙家書坊。
趙柳兩家也順利成章結成連理,父親早在當初求娶時便一再保證,甚至親手寫下保證書,許諾此生絕不納妾,隻與母親一人白頭偕老。
然而就在三年前,外祖父前腳病逝,父親後腳就要将外室接進家中。
那日的一切,柳惜瑤皆看在眼中。
她看到母親拿出保證書扔在父親面前,也看到父親是如何從好言相勸,到最後一邊怒斥,一邊将那已是泛黃的紙張撕了個粉碎。
“柳茹!你怎會如此不近人情,心狠至此?”
“既是納妾你不願,那讓她做平妻!”
“你自己生不出兒子,便要我趙家基業無子繼承?”
“好一個趙家基業!”母親又泣又憤道,“若沒有柳家,不知那青羊宮外的攤子如今是何模樣?”
那一晚,父親第一次動手打了母親,那一巴掌狠狠抽在了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