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絲陪了塞西爾一夜,親眼看着他是怎麼痛到顫抖。
自責、愧疚、自我厭惡,輪番撕咬着他的靈魂。
他說出口的并不多,零碎的字句,夾雜着嗚咽,但是已經足以拼湊出令人膽寒的海底的陰謀和惡意。
康斯坦絲在他開口後就不再出聲,沒有詢問也沒有安慰,隻是妥帖地擁抱住他。
她不再困惑于他的一身傷痛,既然那條惡毒的人魚可以對他的父親下手,他又怎麼可能免于其害。但她也知道,她沒有資格對海底的一切評頭論足,那是另一個世界。
他一定疼得厲害,斷續的講述,每一個字都是在狠狠地揭開他心口血淋淋的傷疤。
但是塞西爾不能真的崩潰,他甚至不能允許自己沉溺在痛苦裡,不能讓悲痛将自己淹沒,因為他的榮耀不允許這樣,不允許他向痛苦臣服。
他的榮耀用珍珠編織成鎖鍊,将他死死捆綁。
康斯坦絲好像一瞬間看到了多年以前的塞西爾,一條寂寞的小人魚,在一片湛藍裡孤身一人承受着海水的冰冷。
榮耀的皇冠被強行戴在他頭上,從那以後,刀子割在身上,鞭子抽打在魚尾,再痛也不可以低頭去看,隻能昂着頭忍受,無聲地滑落淚水。
即使到了現在,他仍然在淚水裡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允許自己落入放聲痛哭而掉落珍珠的境地裡去。
康斯坦絲不知道有誰可以哭得這麼讓人心疼。
他一直都是這樣忍着嗎?身上的無數傷口,還有心裡這麼強烈的痛苦……他真的會憋死的。
康斯坦絲第一次為那些浸透了自己衣物的淚水而感到欣慰,哪怕讓他小聲啜泣一會兒也是好的。
她在心裡狠狠歎了一口氣,設法将懷裡的人抱得舒服一些。
淚水流幹、隻剩下些不自主的抽噎的時候,塞西爾才找回了一點理智。
他似乎從來都沒有經曆過這樣激烈的情緒,或者說,他從來不曾允許這些情緒流淌出來。
他這會兒才意識到他有多失态,但是已經沒力氣去管了。
整個身體都浸透了疲憊,頭腦是麻麻的木木的,思維遲滞,隻有感官還在忠實地反映着周身的感受。
她的懷裡很溫暖。
無數思緒遠去,隻有這個認知頑強地留了下來。
仍然是白大褂,應當是新的一件,沒有沾上海水或沙子,布料被體溫捂得柔軟,讓他感覺到安全。
頭上被輕揉了一下,然後是另一隻手在背後輕拍。
他真的慢慢平靜下來。
“身上還疼嗎?”
安靜了一會兒之後,給他懷抱的人類沒再提剛剛的一切,平淡而柔和的語氣一如既往,好像他們不曾告别過。
塞西爾想起,她一直很照顧他的尊嚴,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哪怕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
所以,再次将這副熬到極限的身體交給她,應該也沒關系吧……
“嗯。”
于是他輕聲回應,鼻音很重,聽上去像是一聲嗚咽。
身上很疼,他想要她的安慰。
海荊棘帶着某種毒素,這對康斯坦絲來說并不難判斷。
那些枝條還散落在浴室的瓷磚上,不知道是因為離開了根部還是浸泡了淡水,看起來十分無害。
但是康斯坦絲看得出來,塞西爾身上的勒痕還在受毒素的煎熬。
尤其是胸口,她都不忍心碰。
她伸手小心地從人魚的腹部緩緩往上,在其中一處紅腫旁邊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
“嗚!”
隻是這樣就惹得小魚一陣瑟縮,沒忍住一聲輕哼。
光是腹部輕觸的手指就忍得夠難受了,她還偏偏要碰那兒……
塞西爾輕輕顫抖,控訴一般地往她懷裡埋,康斯坦絲隻好重新妥帖地抱住他以示安慰。
“抱歉,我要看一下你的傷。上點藥會好一些嗎?用上次的凝膠?”
“……我不知道……”
他的面龐藏在陰影裡,低啞的氣聲裡是隐約的哭腔,好像委屈得不行。
康斯坦絲這下是真的有點不知所措,塞西爾聲音裡的無助讓她心裡輕輕抽痛了一下。
他不該是這樣的。
康斯坦絲覺得,小魚就該是冷淡和高傲的,有點麻煩、有點難搞,卻又偶爾讓人發現一點可愛的地方。
但不應該是現在這種無助破碎的模樣。
她不希望他這樣。
對,不是因為和祖父的什麼約定,而是她不希望他這樣,是她想要他好好的。
她開始行動起來。
“有效果嗎?痛感有減輕一些嗎?”
康斯坦絲托着塞西爾的手腕,實驗性質地在他手背的幾道紅痕上塗抹透明的藥膏。
傷處真的輕松了一些,塞西爾的睫毛輕顫,卻是因為人類手指的熱度。
看見人魚微微點頭,康斯坦絲的眼睛都要亮了。
她就知道這種中和植物毒素的藥膏會有效,這樣看來海荊棘的作用原理應該與岸上的某些植物神經毒素相似。
但是現在不是植物學家之魂該燃燒的時候。